第12章 岚岚

正月里的梅林谷，几场雪之后，渐渐不再那么严寒了，谷中的梅林也因着降雪的滋养，开始有了绽放的征兆。数百年前此地萨迦派藏传佛教康安寺建立之时，僧人在谷中遍植梅树此地因而得名。雪后，家长们结伴踏雪寻梅，林间小路上留下了几行新鲜的脚印。一行人走得累了，来到一座冰瀑前休息，那冰瀑原是穿过一座石桥下方的河床因为落差形成的，几个人坐在石桥栏杆上休息，看着雪地上鸟类踩出的凌乱脚印。

        “累了累了，我这老腰受不了啦。”

        “你看看人家岚岚，跟咱好像差不多大吧，今天又跟她家萱萱一起上山训练去了。”

        “知道的是母女，不知道的，都觉得是姐妹。不服不行。”

        “这可怜的岚岚，怎么也不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一个人开店

        又带孩子的，到底什么渣男舍得扔下她们这么可爱的一对母女。”

        “哎，看她们现在过得也挺好不是，比咱强啊，娃一送上山，

        咱是什么忙也帮不上。对了，走，咱们上去给娃娃们拍照去。”

        “走，我正好带着单反呢。”

        “妈，秀贤哥昨天回转比赛进了前八。”萱萱把手机递给岚岚，给她看昨天的冬奥会高山滑雪男子回转视频回放。

        “秀贤哥？你爸爸的那个学生吗？”林岚来了梅林谷以后很少上山，崇礼店暂停营业后，她临时把店搬到梅林来，又忙着新一年的订单和诸多杂务，头一回上来陪女儿训练，顺便也练一练，保持状态。

        “嗯，秀贤哥今年状态很好，和冠军的两轮总时差只有2秒，现在是全亚洲的回转天花板了。”

        “小萱，疫情要是结束了，你还想去你爸爸那边训练吗？”

        林萱沉默，她垂眸看看自己的雪鞋，又抬起头，“妈，我不去。”

        岚岚用指节敲了下她的头盔，笑着说，“你心里想什么，妈妈还不知道吗？不用顾虑我，无论你怎么决定，妈妈都支持你。”

        “我不去，那个人，他不配。”

        “小萱，我尊重你的想法，但人间很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的。”

        “那人害得你这么辛苦，你为什么还能做到不恨他？！你还在等什么？等他良心发现回来找咱们？”

        “小轩”岚岚一直以为只要给女儿足够的物质条件，足够的陪伴和爱，她一样可以在单亲家庭中健康长大，可是事情的发展似乎越来越脱离她的控制，她隐隐感觉到了女儿掩藏在异常努力和表面的强烈胜负欲之下的绝望和厌世，小小年纪，女儿不自觉地扮演了本不该由她扮演的家庭角色。林岚后悔让女儿看见自己无助哭泣和自暴自弃的一面，可那个时候，她别无选择。没有人一生来就是父母，生下了孩子，大家都是新手上路，和孩子一起成长。二十几岁的年纪又会有多么井井有条从容不迫？

        “对不起，妈。”缆车吊箱在一片梅林间缓缓穿行而上，母女俩静默不言。少年人，就像这春寒袭人的时候开放的梅，幼嫩的身心迎着人间的乍暖还寒，却怀着对温暖的向往，努力散逸着幽微的香气。

        进入三月，秦校长从延庆高山中心回到了梅林谷。冬奥nto工作结束以后，经过14天集中隔离加7天居家健康监控，总算是赶上了雪季的尾巴。根据防疫要求，外国运动员不允许离开冬奥村，郑秀贤在回国之前，交给秦校长一个文件袋，拜托他转交给林萱。没能和萱萱见上一面，亲手完成老师的嘱托，郑秀贤觉得十分惋惜。

        “秀贤哥哥，祝贺你取得好成绩。”回转赛那天，他收到林萱发来的微信消息。他的好友列表里不超过十个人，常有联系的也就一两个，林萱是其中一个。

        秀贤回复了一个大笑的表情。

        “对不起，萱妹妹，本来师父让我给你带了东西，但我没办法离开冬奥村。幸好见到你们训练队的秦校长，只好拜托他给你带去了。”

        “是什么东西？”

        “你收到就知道了。”

        秀贤把玩着脖子上戴的降魔金刚杵，这是师父为他请来的。明天就要回国了，赛前一晚和师父联系过，对方没有回复，好在比赛结果很理想，赛后他又汇报了自己的成绩，依然没有收到回复。秀贤有些担心，“他一定是非常忙，那边的通讯条件又有限。”

        秦校长回到梅林谷的时候，萱萱已经回北京了，寒假早已结束，新学期开始了，她也升入了初三。

        “岚岚，我在高山中心遇到个姓郑的韩国小伙子，他说有个叫金信的，让我把这个转交给萱萱。”秦校长把文件袋递给岚岚。

        “麻烦你了，秦校长。”林岚结果袋子，她正在收拾店里的东西，雪季就快结束，该关门回北京了。萱萱已经跟coco先回学校上课，她和店员小张等雪场关门之后就离开。

        “好，那我先走了，你们忙，有事需要帮忙尽管说。”

        秦校长走后，林岚坐到窗边的沙发上，拿起牛皮纸文件袋看了一会儿，上面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写。犹疑一番后，她解开了封口处缠绕的棉线。

        袋子里面是两张机票和一张卡片，机票是从北京到济州岛的，一年内可以改签。卡片的正面，是一张风景照，那是海边的一座小院子，矮矮的石墙用济州特有的黑色火山岩砌成，形状不规则的石头错落地堆砌出一种质朴原始的美。两层小楼的外墙是明黄色，像是连翘或者是油菜花的那种黄，屋顶嵌着五颜六色的琉璃瓦，木质清漆的窗户下面，种着一丛一丛的荞麦花。院子里有几颗树，看着像是果树，但似乎没到挂果的时候，枝头开满了白色的小花。那卡片右上角的位置用韩文写着：济州牛岛。

        岚岚翻过那卡片来看，背后是韩文写的几行字：

        “院里的树是‘汉拿峰’，是你妈妈最爱吃的，结果的时候，等你们来摘。”

        下面写着两行地址，和交通信息。

        岚岚抬起头，看见展示架最上面的那个手工做的小房子模型，黑色的石墙、明黄色的外墙、斑斓的屋瓦和院里的小树。那是十几年前，金信亲手做的。几次搬家都想扔了，萱萱不知其来历，只说喜欢，不让扔。岚岚给模型加了个玻璃罩子，就这么一直放着。她环视一周，除了这家店，这个模型是那个人留给她的唯一的私人物品。她又翻翻袋子里，再没有别的什么了。

        十五来年，她一直孑然一身，跟别人说自己要修仙不问红尘事，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等，等一个结果或者一句道歉。但当这个结果摆在眼前的时候，她的心里，却没有如曾经设想过千百遍的激起怒涛狂澜，那颗心，早如秋月照平湖，唯闻笛声悠远。

        她记得年少时，他带她去牛岛看灯塔。他们手拉着手坐轮渡，爬小山，借着灯塔的光远眺落霞晕染过的海面。海边许多石墙低矮的小房子，她说，要是老了能在这里生活，该多好。

        “听说这个岛上的人，从不离开故土，从生到死，每个人，一生都会住在这里。”他跟她说这话的时候，从身后抱住她，傍晚，两人在灯塔下倚着栏杆，冷。他把兜帽扣在她头上，“不用等到老。”

        她翻出前台抽屉里的体检报告，又打开来看了一次，两项恶性肿瘤判定指标超过了正常上限几十倍。她无奈地笑了笑，下了决心，“好歹去认真检查一下吧，不能再逃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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