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杀心起

见我发愁，萧衍自我掌中取走那枚荷包。

        “我暂且替阿姐收着，若日后阿姐想要了，再向我讨回去。”

        一个荷包而已，我点点头，不去深究心乱的缘由，朝萧衍道：“这里太吵，不如我领阿弟去梅林赏雪。”

        待萧衍点头，我便与他往西市后的巷子走去。

        一路上见着几个乞儿，衣衫褴褛，均瘦得皮包骨，不及我出手，萧衍便拿出银两一一打发，他神情淡漠，面上并无半分同情，那些乞儿得了银两也不敢过多纠缠，低声道过谢便走开了。

        好一会儿才行至梅林。

        与西市相比，这里俨然另一片天地，西市是人间烟火，繁华祥和，梅林则清静寂寥，透着遗世独立，芸芸众生皆往西市讨生计，梅林除了方才过路的乞儿，竟是只影不见。

        我幽幽叹了口气：“天子脚下，大魏最富庶的京都，却遍地盗贼乞儿。”

        话一出口我便生了悔意，萧衍归来没几日，我不应当这般扫他的兴，便转而笑道：“不如阿弟教我几招防身术，若日后遇上歹人，也可自保。”

        萧衍闻言来了兴致，挑眉道：“阿姐当真要学？”

        我亦学着他的模样，挑眉反问：“怎么？阿弟以为我是女子便学不得？我非但要学，还要学最有用的。”

        萧衍眉眼皆染了笑意：“如此，阿姐且好生看着。”

        说着舒展了身姿，自腰间抽出长剑，行云流水地挥动，收剑入鞘的一瞬，就近的一支梅从枝杈处折断，哗啦掉在雪地里，徒生破碎之美。

        “这一招名为见血封喉，若遇歹人，可近身杀之。”萧衍说着，俯身拾起梅枝，朝我递过来。

        “阿姐且以梅代剑。”

        我接过梅枝，依葫芦画瓢地比划着，总觉得不太对味，瞥见萧衍斜倚在梅树下看我，眼中含着淡淡戏谑，我气呼呼将梅枝摔到他身上，“你糊弄我！这哪里是见血封喉，分明是见雪舞梅。”

        萧衍无奈一笑，接住那梅枝，信步走到我身旁，“我并未糊弄阿姐，是阿姐动作太过柔缓，才叫这见血封喉失了杀气。”

        说着握着我的手一阵比划，说也奇怪，那梅枝瞬间由雅致变得肃穆，萧衍带着我练了两遍，在我耳畔轻声道：“阿姐学会没有？”

        他一开口，温热的气息便打在我耳垂上，使我很有些难为情，意识到我与他太过亲密，我忙推开他，讪讪道：“会了，会了。”

        我深吸口气，按照他方才教的，独自练了几遍，渐渐也有模有样。

        我把玩手里的梅枝，道出心中疑问：“可我素日不佩剑，便是会了这见血封喉，又能如何？”

        因这番练习，我发髻上的白玉簪子有些松动，正要抬腕，萧衍却先我一步伸手，将我发髻上松动的簪子重新插好。

        “世间并不只刀剑才算得上兵器，必要时候万物皆可伤人，譬如人心，要不怎说杀人诛心。再譬如这白玉簪子，在阿姐发间是饰物，在我手中，或许便是索魂之器。”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却顿时一凛，方才那支梅不正是如此？于我是把玩的雅物，萧衍一沾便杀气腾腾，就连那梅香都仿佛染上血腥气息。

        萧衍似笑非笑道：“阿姐怕了？”

        我抬眸，朝他轻轻摇头，战场本就残酷，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我又怎能奢望他白璧无瑕？我心头泛起淡淡的疼，想问他这些年过得怎样，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迟疑间，萧衍忽的偏头低喝：“小心！”

        话音刚落，一支长箭穿过梅树朝我胸口直直射过来。

        火光电石间，萧衍一把将我扑倒在雪地，用身体牢牢护住我。

        更多的箭纷沓而至，斜插在雪地中，有几支甚至擦过我耳畔，我轻颤着，双手不自觉地抓住萧衍，触到他衣下的软猬甲，我的恐惧少了几分。

        “别怕。”萧衍柔声说着，拿出一管竹节，朝空中发射出一支流光。

        我撑在他胸前，顾不上窘迫，急切地问：“你受伤没有？”

        “我无事。”萧衍凝神朝梅林深处看去，近在咫尺的气息和声音，使我莫名安定下来。

        我松了口气，听见不远处有打斗声，顿时心又提到嗓子处，想要转头一探究竟，萧衍捂住我的眼睛，“别看。”

        “是我的影军，不会有事的。”许是感受到我的恐惧，萧衍的声音温柔到了极致，我的恐惧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所取代，这种感觉更加的可怖，我拼命克制着，奈何缩在他怀中，被他的气息裹着，无论如何也无法心静。

        打斗声很快平息，萧衍扶着我从雪地起身，他避了避，遮挡住我的视线，我亦不敢朝那血腥之处看去，顺从地垂眸。

        这时一个黑衣男子走来，朝萧衍一拱手：“主人，是四个死士，皆已服毒自尽。”

        声音沙沙的，很是特别。

        我不由看他一眼，是个极清秀的青年，应是影军的首领，竟这样的年轻。

        萧衍似是预料到了，平静道：“处理干净。”

        黑衣男子“诺”了一声，又问道：“追查否？”

        萧衍蹙着眉，淡淡挥手：“不必了，查也查不出什么，反倒打草惊蛇。”

        我才发觉，萧衍腰间中箭处已露出内里的软猬甲，我一时后怕，若沈怀安未曾将软猬甲给我，若我昨日一时负气收回这软猬甲，萧衍岂不是命丧于此？

        我顿时生了悔意，不该带他来梅林这偏僻之地。

        究竟是谁痛下杀手？思绪纷乱间，不知萧衍叮嘱了什么，黑衣男子领命离去。

        我四下环视，想寻出些蛛丝马迹，果然发现异常，我从雪地中拾起一枚布满裂纹的箭头，触手发涩，我摩挲了下，竟是蜡做的。

        我下意识藏起这枚箭头，装作无事的一一查看，除了我掌心这一支，其余皆是铁铸，锋利至极，在积雪的映射中闪着森森寒光。依照箭头掉落的位置，蜡头箭应该就是第一支射向我胸口的箭。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浮沉沉，来去盘旋，终究是清晰地定格在我脑中。

        放眼这世间，想要萧衍死，却又顾及着我的，又能有几人？

        事实上自萧衍征战，我便日日担惊受怕，可这一天却还是来了，来的这样猝不及防。

        我如坠冰窟，冷到了骨子里一般，哆嗦着抬头，却见萧衍正盯着我，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

        我立即心虚地低头。

        想到方才萧衍奋不顾身护住我，想到我以为他中箭时的恐惧，我到底不忍他在暗处无所防备。更遑论他已起了疑心，即便瞒过这一时，也是后患无穷。

        我深吸口气，摊开掌心，将那蜡制箭头递到萧衍面前。

        萧衍接过去，审视一番，嘴角浮起淡淡的嘲讽，继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看穿一般。

        我知他已猜到，小心试探道：“阿弟…作何打算？”

        萧衍上前半步，咄咄问我：“阿姐想我怎样？”

        他极少这般同我讲话，我手足无措地后退两步，讪讪道：“我我也不知，我怕你受到伤害，可信王…亦是我阿弟”

        话音未落，便见萧衍眼中千山暮雪，我心头一凛，后背已抵在一株梅树，退无可退。

        梅树轻颤，碎雪扑簌簌落下，落在我脸上、颈肩，一片冰凉。我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萧衍寸寸逼近，我下意识垂眸，只听他讥诮道：“原来我与萧观，于阿姐并无差别！”

        “不不是的”我本能地摇头否认，“阿弟”

        “阿弟？”萧衍嘲讽地勾了勾唇，偏着头，一字一句道：“是不是阿弟，长公主心如明镜。”

        如同雷轰电掣一般，我惊得抬眸，唇哆嗦着，好一会儿才艰涩开口：“你你”

        “我几时知晓？”萧衍轻笑一声，盯着我的目光愈发锐利，“那日在屏风后，阿姐当真以为我睡着了？”

        他的话比方才的利箭还要可怕，这几年我想过许多种可能，譬如当日出征，他只是顾念与我的姐弟之情，又譬如他真的有所图谋，所谓姐弟之情不过是幌子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从一开始，便已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的犹豫，疏远，还有诸多算计，他都一一看在眼里，他什么都知道…我只觉膝盖发软，身子不受控地往下沉。

        萧衍慌了神，急急揽住我的肩膀。

        我稳住身子，一把推开他，颤声质问：“你既瞒了这些年，又何必今日戳破？你可知若被人知晓半分”

        萧衍不再上前，隔着几步距离，沉沉看我：“因我不想永远只做你的阿弟。”

        我怔住，匪夷所思地抬眸：“你…”

        萧衍再度欺身过来，“话已至此，我的心意，阿姐还不明白么？”

        我垂眸躲闪，一时间心乱如麻，想到昨日他还曾问我是否有心悦之人，不过隔了一日…

        萧衍将我的神色尽收眼底，苦笑道：“其实若无今日，我亦不敢想，阿姐于我竟这般重要，比我的性命还要重要。昨日我甚至动摇过，想着若阿姐心中有沈怀安，或是旁人，我便想法子叫父皇成全阿姐。”

        萧衍顿了顿，目光愈发坚定：“幸而阿姐心中没有旁人，否则我定悔不当初！我既已说破，便与阿姐再回不到从前！我知阿姐一时难以接受，可阿姐不妨扪心自问，待我真的全无私情么？”

        我避开他的视线，小声道：“你…你是我阿弟，我…我待你自然不会有旁的心思…”

        萧衍叹了口气，逼近了半步，“倘若真是如此，阿姐为何不戳穿我的身世？又为何甘愿以身犯险，消除父皇对我的疑心？我出征归来，阿姐为何躲着我？暖阁的经书，又是为谁抄写？若论姐弟之情，阿姐与萧观才是血亲，方才又为何不瞒着我？”

        我木头一般站着，愣怔地看着萧衍，脑中一片混沌，剪不断，理还乱。

        好一会儿才渐渐清明，我迟疑道：“我…可是”

        “没有可是。”萧衍打断我，抬手，温热的指尖描过我脸颊，带着丝丝恋眷。

        我偏头躲开，他便淡然收手，一双眼睛却仍盯着我：“阿姐可愿信我？父皇已决意诏令李凌远为镇边将军，此番朝堂忧患已除，阿姐也可放心。至于我，我非萧氏血脉，亦不贪恋萧氏江山，边境三年，我已偿了萧氏的养育之恩，萧氏欠我与我母妃的，我亦不追究，只一点，我要阿姐，要阿姐与我厮守一生。”

        厮守一生我怔怔看向萧衍，一时心跳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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