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景知挑挑拣拣，删掉了最后的不愉快和方钦个人情感流露的部分，将下午的事复述给了林现宇。

        这件事好像出乎林现宇的意料，他没再继续追问，而是转移了话题：“你那天想说什么——想好了再说啊，别又说什么自首来吓我。”

        两人盘腿对坐在沙发上，浑身上下却一点也没有放松的感觉。

        六年前，元旦。

        伴随着冬日的暖阳，景知迎来了她十七岁的第一天。江州的冬天总是漫着大雾，但这天天气尤其的好，暖黄色的太阳高悬，树下倒映的光线影影绰绰。

        陈翠这几天一直在医院，景镇华也就很少回家，昨天算是景知十多年来第一个没有家人陪伴的生日。

        推开卧室的门向客厅走去，家里空落落的，餐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蒙了尘，打开冰箱更是一无所有，这个家顿时彻底失去了烟火气。

        景镇华发来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晚餐时间，冬季的天色暗得很早，不过六点左右，街道就漆黑一片。

        他发来的信息很简单，让景知八点前到玉山山顶的教堂。景知知道上去的路，从茶室边上的那条小路上去，尽是些杂草丛生难走的路。

        六点刚过，景知穿上外套准备出门，客厅茶几上那条红色的围巾吸引了她的视线，织围巾的两根小棍儿还扎在上面，景知拿起来一看，还不足半米长，又小心放回原位，裹紧了衣领才迈出家门。

        上山的路很陡峭，景知开着手机的手电慢慢走着，脚下踩着枯萎的树枝直作响，她的脚步轻盈，心想景镇华终于要跟她坦白了，对于身世的秘密将会开诚布公，不再成为横亘在父女之间的隔阂。

        推开教堂的大门，一股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教堂第一排的长凳上坐着三个人，两个中年男人，还有一个是半山腰茶室里扎两个小辫子的女生，景镇华也在，站在教堂中间，正和他们交代些什么。

        景镇华用余光瞥见景知，又迅速收回视线，继续对那几个人说话，仿佛来的人无关紧要一般。

        景知就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去该留。此时，景镇华完成了他的“宣讲”，长凳上的三个人各自散开，景镇华还在哪里，对着景知招了招手。

        “他跟你说什么了？”林现宇紧张的问道。

        “他让我跟着司机师傅一起去送货，到了目的地交了货拿回交易现金11万。”景知看似一脸平静的答道，话语中却微微颤抖。

        “11万？”六年前的11万对于江州老城区的普通一家来说并不是什么小数目，林现宇吃惊的问，“送的那批货……是什么？

        景知：“一开始我不知道，我去的时候司机师傅已经在车上等我了。”

        一辆中型货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这是玉山的另一面，通往西南方向更偏远的地方。

        景镇华也上了一辆货车，不过刚出发就和这辆车分道扬镳。景知坐在副驾驶上强忍着困意，跑长途很枯燥，司机张师傅打发时间似的不停的询问一些查户口之类的问题，带着最基本的警惕心，景知有一搭没一搭的敷衍着。

        “我们要去哪啊？”景知看着手机时间正好跳转到11点，距离出发已经过去了近三个小时。

        “累了？”张师傅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抖出一根烟递给景知，景知赶紧摆手拒绝，他才把烟叼在嘴上，点上火猛吸了两口才接着说，“去茂林，还有一个小时就到了。”

        见张师傅抽上烟看起来心情还不错，景知又问道：“那我们是要去送什么货？”

        张师傅像是听到什么破天荒的笑话一样，没忍住大笑了两声，景知等了一会儿，张师傅也没再开口。景知正想拿手机开个游戏，刚解锁就被张师傅一把夺过，放进了他的外套口袋里：“回江州了还给你，这是规矩。”

        漫漫长途，又只剩下窗外的寒风呼啸。

        货车停在茂林市郊一个工业园区的广场上，张师傅对这一流程俨然已经很熟悉了，他倒车让货车车厢门紧紧挨着一间仓库的大门。

        景知跟着他下了车，凌晨的冷风吹得她直哆嗦。

        张师傅熟练的打开仓库大门，开始卸货，看起来纸箱里的货物并不太重，景知站在一旁看着，并不打算上前帮忙，好在张师傅也没说什么。

        仓库不大，除了她和张师傅就没有别人了。

        “人都没在你就开始卸货了，等会找谁拿钱？”景知问。

        张师傅卸货很快，中型货车的车厢看起来很快就空了，他漫不经心的回答：“这不是你卖的货。”说着，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景知故作镇定的走向前，装作检查车厢货物卸完没。

        一步上前，只见车厢最里面半躺着一个女人，她的头发凌乱似乎还没醒，身上穿着一件长款的黑色羽绒服一直到了小腿处，脚上只穿了一双棉拖鞋，露出的脚后跟已经被冻得乌青。旁边放着一个不大的纸箱子，景知还没来及仔细去看，张师傅已经匆忙关上了车厢门，招呼她赶紧上车。

        景知顿时感觉脚下灌了铅，看到这种场景，谁还敢上这辆车。张师傅拉开驾驶室的车门，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小声道：“走吧，这就是你要卖的货。”

        景知愣在原地，刹那间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一系列人口失踪和买卖的新闻如洪水般涌入，她只觉得混身发冷，景镇华把她拖进了深渊。

        陌生的城市小广场安静得出奇，张师傅发动货车的声音才打破了这夜晚的寂静。景知在原地站了三分钟，还是上了货车的副驾。

        返程没上高速，货车绕了几圈，上了一条老路。不过半小时的车程，货车开进了一个镇上，停在了一户农家门前，门口站着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看起来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了。

        张师傅打开车门，示意景知去拿那个纸箱，她不想去，但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纸箱子在车厢的最里边，景知猫着腰靠近，纸箱里堆满了破布和旧衣服，正中间躺着一个小孩，看上去也就几个月大。

        先是妇女，又有儿童。她脑海中闪过无数和景镇华相处的画面，虽然谈不上有多温馨，至少也是家人、父女的关系，记忆的画面最终定格在几个小时前，她和景镇华分道扬镳的时候，他也上了另一辆车，那辆车的车厢里也是这样的景象吗？

        张师傅在身后不耐烦地催促着，她强忍着胃里地翻江倒海，抓住了纸箱的一角就往外拉。

        那对夫妻也来了，在身后急得直跺脚，他们说着难懂的方言，语速飞快地交谈着。

        突然，一阵寒意从脚踝上蔓延开来，景知低头一看，那双被冻得乌青的脚正不停地向她那里靠，是刚才还在沉睡的那个女人，她抬起头，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下半张脸也从衣领里露出来，嘴巴被胶带缠绕了好几圈，双手双脚都被绳子捆住，看起来极度虚弱，挣扎了半天只发出几句呜呜声，像是在说“救救我”。

        景知吓得向后跌坐过去，那对夫妻似乎也是等不及了，趴着身体越过景知把纸箱子扯了过去。

        张师傅戴着手套的那只手一把将箱子拦下：“大的，六万，先给钱。”

        景知狼狈的下了车，躲到一边。女人把一个黑色的袋子递给张师傅，张师傅没接，回了一个眼神，拿女人就提着袋子走到景知面前，用别扭的普通话说着：“陆万块，你给数数。”

        黑色塑料袋就在眼前敞开，里面的钱有零有整，三个人都站着等她，她颤抖着手伸进了黑色的塑料袋，数钱的时候她倒想不了别的，零零散散的一袋子正好是六万元。

        她看向旁边，男人迫不及待从纸箱里抱出小孩，着急的扒拉着小孩的裤子，随后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他看着他老婆，笑的时候能看见两排发黑的牙齿：“大的！我们有儿子了！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带上你呢？”林现宇一脸严肃，像是客观的在分析案情。

        “可能是一种双方保护。”景知解释说，“我是作为一种监督，监督他不能私藏，买家有问题时也可以作证，而且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碰过那个箱子和人。他当时还说，去程走高速如果被查到，有我在他就能全身而退。”

        林现宇还是有些不理解：“如果你只是一个背锅的，那返程的时候他就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了，不会担心他卷钱跑路吗？你也打不过他。”

        景知摇摇头：“我觉得他们的报酬应该也是比较可观的，而且他们应该是真的货运司机，不是为了钱不要命的亡命之徒。”

        林现宇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随即陷入了沉思。

        景知继续说道：“我没有直接去自首，是因为我想……我想抓住景镇华，看着他进监狱。”

        “谢谢你相信我。”林现宇伸手把景知圈进了自己怀里，“七年前你在江边许了个愿，我说我会代替流星帮你实现，我不会骗你的。”

        “嗯？”

        林现宇慢慢松开她，从脖子上取下那条小盒子项链，熟练的打开小盒子，两张纸条整齐的叠放在里面，他越过面上那张“大吉”纸条，把底下那张拿了出来，小小的纸条在他手指间伸展开。

        上面写着：不要放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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