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你相信有神吗？”阳光穿透教堂的彩色玻璃花窗，五彩斑斓的光晕照在景知的脸上，她坐在这座破败教堂的第一排长椅上，面无表情目视着正前面的教会讲台桌。

        桌子后面站着一位穿制服的男孩，他紧皱着眉头，似乎还很紧张，紧握着拳头指甲甚至陷入肉里，一会儿他嘴唇微微张开，但欲言又止，始终没发出一点声音。

        “那天他也是站在你这个位置。”一阵风吹来扬起了桌椅上沉积已久的灰尘，景知咳嗽了几声，继续说道：“他说救我的是上帝，所以不必怜悯他。”

        教堂里谁都没有再说话，风吹过，安静得能听见灰尘在空中起舞的声音。

        不一会儿，远处传来下课铃声，是山下的江州中学。7年前，故事从这里开始。

        7年前，江州中学。

        “你听说了吗，宇哥的爸爸失踪了。”

        “真的吗？难怪生病都不请假的人居然一周没来上课了。”

        “听说是中了邪，半夜发疯自己跑出去就不见了。”

        周五的第一堂课已经过半，高二三班的教室里还是未见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杜年的身影，整个班级的学生仿佛无人看守的羊群，散漫又嘈杂，话题的中心无外乎是在周末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同班同学林现宇的父亲林武失踪一事。

        江州，一个省内最偏僻的地级市，与之接壤的全是山区。江州就是这些大山与平原城市的交界处，这里小到藏不下家长里短的秘密，大到失踪的人再也没有任何踪迹。

        嘈杂间，周珩把课本往桌上猛的一摔，像是鼓起勇气喊出来一般：“你们是亲眼看见了还是怎么的。不信谣不传谣，懂不懂啊。”

        周围突然一瞬间安静下来，方钦转头看了看周珩，不屑地骂了一声：“嘁，狗仗人势。”话一说完教室里一下子就沸腾了起来，还有几个人吹了几声口哨，分不清是挑衅还是调侃。周珩涨红了脸，小声嘟囔：“等小宇回来你这龟孙一定玩完。”

        靠走廊的窗户几个人影走过，教室里又默契的安静下来。班主任带着一男一女走进教室。男生比旁边的人高出一个头，一米八五的身高将校服裤子穿出了九分裤的感觉，长着一副阳光开朗大男孩的样子，表情却是冷冰冰的。

        男生进了教室直接往教室最后走去，杜年伸出来准备拍拍他后背的手尴尬的落在空中，看见大家的目光都跟着他走，又不动声色的收了回来：“那个…林现宇同学请了一周的假了，之前落下的功课同学之间互相帮个忙啊。”

        林现宇在全班注视下回到最后一排靠门的位置，这时大家想起讲台上还有一个女生。一眼看去，最先能想到对这张脸的形容词应该是柔和，不带一点攻击性，她微微笑着，眼睛也弯成一道小月亮。

        杜年：“这是新转来的同学，景知。做下自我介绍吧。”

        景知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名字：“我叫景知，是为了林现宇同学才从宁城转学过来的。”说完，底下的同学顿时像炸了锅一样沸腾了。

        “你……”杜年瞪大了眼睛：“什么情况，第一天来就想给我惹事！”

        景知笑得更开心了，悄悄对杜年说：“因为我们两家是世交啦，特殊情况过来照顾一下。”杜年松了一口气：“亲戚就亲戚，说得那么让人误会。”然后拿着三角尺赶着景知下讲台：“暂时先坐在林现宇旁边那位置。”

        景知刚坐下，前桌的周珩立马转过头来有点不满地问道：“我怎么不知道小宇还有你这位亲戚。”还没等景知回答，旁边冷冷的飘过来三个字“不认识”。

        “你也太无情了吧，我们不是刚在办公室认识过了吗？”景知看着林现宇，他正翻着课本一副认真听课的样子：“再说了，那是老师自己理解错了，我才不想跟你当亲戚呢。”

        周珩：“我就说，小宇怎么可能会有我不知道的事。”

        景知没理他，从口袋里翻找着什么，然后伸手到林现宇面前，打开握紧的手，里面放着两颗大白兔奶糖：“吃糖吗？林现宇。”

        林现宇头也不抬：“不吃。”周珩见状一把从景知手里拿过两颗奶糖：“他不爱吃甜食，我吃。”

        下课铃声响起，好多同学向最后一排走去，认识完新同学，就纷纷转身去安慰林现宇，有拍拍肩膀说“没事”的，有打听他爸爸失踪情况的，也有直接送早餐的，林现宇没有说话，始终保持着生人勿近的冷脸，收到的面包牛奶也直接扔进抽屉再也没动过。

        景知被围着一群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不行，抬头看着前面，周珩是个长得很漂亮的男孩子，看起来有点文弱，实际上还挺咋呼。一向很在意林现宇任何事情的他现在却闷声不吭，甚至都没有回头看，只是低着头，紧握着拳头，像是在克制自己的怒气。

        大部分同学自说自话慰问完之后都心满意足的离开，这时班长拿着手机向景知走过去：“我是班长陈黎，扫一下吧”。说话间还无意的触碰了林现宇的肩膀。

        “这什么码？”景知问。

        陈黎拿着手机晃了晃：“我们班□□群。”

        景知拿出手机扫了一下，陈黎立刻收回手机拨弄着屏幕在操作什么，然后居高临下带着些傲气说道：“还把你拉进我们的时代姐妹花群了啊，中午等着，一起去吃饭。”

        “啊？”景知一脸懵，还没反应过来。陈黎也没打算等她的回复，转身就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头补充了一句“我们上厕所也可以叫你一起。”

        景知愣了几秒才回过神来，脱口而出：“卧槽！我这是转学到高中还是小学了？”

        林现宇皱着眉头转头看了看景知，景知才反应过来，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哎呀，好像听到有谁说脏话了。”

        “要是不愿意就直接拒绝。”林现宇似乎还打算说点什么，不过欲言又止，身子转向另外一边玩手机去了。

        “行，那就换你陪我吃饭、上厕所吧。”景知笑着操作着手机，默默退出了那个叫“时代姐妹花”的5人□□群。

        不过林现宇并没有要继续和她说话的意思，景知一脸不在意的样子，用欠揍的语气说道：“不拒绝我呀，那就是愿意咯。”林现宇还是背对着她没说话，却隐隐传来了叹气声。

        她看见前桌的周珩总是时不时的转身向后看，就像是时刻监督着她和林现宇，生怕她对林现宇做什么一样。

        “你在做颈部复建吗”景知刚好和今天第三十二次回头侦察的周珩对视。

        周珩脸唰一下就红了，语无伦次道：“你…你才…你跟个女流氓一样，谁知道你会对小宇做…做点什么。”

        “我？”景知惊讶地用手指着自己，“我对他做什么，我今天和他一点肢体接触都没有，连他的肩膀我都没碰过，刚才班长还偷摸了呢。”

        “那谁知道你有没有这个想法。”周珩依依不饶地说。

        林现宇看着眼前两个人跟小学生吵架似的，实在是忍不住……

        加入他们了。

        “重点不是他说你女流氓吗？”林现宇问。

        “欸。”景知急忙打断他，“这个我可没否认啊，以后可别说我言行不一致。”林现宇和周珩同时对她竖起大拇指：“您可真行。”

        到了中午陈黎一行人去吃饭果然没叫上景知，从后门出去的时候，还一人附赠了一个白眼。

        景知一脸委屈的看着林现宇：“谢谢你，上学第一天帮我喜提五个仇家。”看着景知生无可恋的样子，林现宇实在没忍住低头笑了一下，从包里拿出饭卡：“走吧，吃饭去。”

        景知和周珩赶紧跟上去，分别走在林现宇一左一右。周珩抱怨道：“干嘛带上她呀，陈黎明明是她自己得罪的嘛。”

        林现宇腿长，几步走在了两人前面，伸了个懒腰，说道：“想换一下午的安静。”

        周五的最后一节课是自习，临放学还有五分钟。景知收起手机轻轻拍醒了睡得正香的林现宇。林现宇像是刚从深度睡眠中被叫醒，趴在桌上之支支吾吾了几声，然后把头转向景知，还枕在自己双臂上，眼睛朦朦胧胧睁开，视线还处在模糊状态，平时冷冷的脸上竟然多了一分呆萌。

        “啊，好可爱。”景知直勾勾地盯着他，平静地说出了一句赞美。

        “嗯？”林现宇用手揉了揉眼睛，“你说什么？”

        “我爸让你今天去我家吃晚饭，你妈妈已经到我家了。”景知整理了几本作业递给林现宇，“我没背包，帮我装一下。”

        “你是来上学的吗。”林现宇抱怨道，还是把几本练习册装进了自己的背包里。

        周五不用上晚自习，一到放学就能看到一群学生乌泱泱的涌出校门。林现宇带着他的“左右护法”，景知径直向着校门口走去，林现宇和周珩却突然向校门右手边的小路走去。

        “去哪？”景知对着俩人的背影吼了一句，吓得周珩整个人直接抖了一下。

        林现宇回头问：“你没骑车来？”

        “嗯嗯。”景知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在校门口等着。”林现宇转头就走，还背对着景知举着手挥了挥，“很快就来。”景知看着俩人的背影，周珩又炸毛似的对着林现宇一阵输出，不过人已经走远，听不见这臭小子又在灌输什么坏话。

        刚到校门口没一会儿，林现宇就和周珩一起骑着自行车过来停在景知身边。“走吧，”林现宇对着景知说道。

        “真载她啊？你这后座还没坐过人呢。”周珩在一旁非常不满，“不然我载她？”

        景知一听立刻坐上林现宇的自行车后座，挑衅似的看着周珩：“我跟你不顺路！”

        “我还没说我住哪呢，你就不顺路。”周珩回呛道。

        “东南西北都！不！顺！路！”说着，景知还对着周珩做了一个鬼脸。

        林现宇笑着听眼前两个活宝斗嘴，转头问景知：“你家住哪啊？”

        “临江路后街。”景知答。

        “教堂那山底下？”林现宇骑着车准备出发，景知在背后小声“嗯”了一声，“走了，周珩，下周见。”

        周珩不知道在想什么，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忙回答：“哦…那…周一见，小宇。”他声音不大，林现宇已经蹬着自行车跑出去好几米，应该没有听到，他想，听没听到都一样。

        林现宇骑车很快，自行车压过后街的石板路发出石板间的碰撞声。景知双手抓住林现宇校服的衣摆，路面不平坦，她都感受到双手的手心隐隐出了点手汗。

        “现在倒是挺老实的。”林现宇放慢了骑车的速度。

        景知抱怨道：“我不都是口嗨嘛，又没真对你耍流氓。”随着车速慢下来，她紧张的心这才稍微放松下来，“前面右转啊。”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景镇华正站在家门口的竹椅上抽烟，他们家就住在一楼，开了门出来就是街道，景知的妈妈陈翠行动不便，加上这栋楼位于这条街的尽头，门外就相当于一个小院，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选择。

        林现宇在围墙底下锁好车，景镇华看着俩人吵吵闹闹的走过来。

        “回自己家都能迷路，脑子是不是需要检查下。”

        “这巷子弯弯绕绕，我才搬来一周，迷路不是很正常吗？”

        ……

        “是小宇吧。”景镇华在墙角把烟按灭。

        “叔叔好。”林现宇回答。

        “好香，”景知小跑着进家门，在门口左右脚互相一蹬换了鞋直接跑向餐桌，“今天是妈妈做的饭吗？”

        林现宇跟在后面进了屋，换鞋时还把景知乱丢着的鞋给规规矩矩地摆正了。

        景镇华最后进屋，带上了门：“小宇妈妈今天还有晚班，你们迟迟不回来，我们就先吃了。”随后走进厨房，端出在锅里保温着的饭菜。

        “江阿姨人呢？”景知问。

        “上晚班去了。”景镇华一边盛饭一边说：“小点声，你妈妈也休息了。”

        景知看着墙上的挂钟，才刚过七点半。妈妈的身体不好，神智也不是随时都保持清醒，今天还下了厨，一定很疲惫，难得的日子，竟然还错过了一起吃饭的机会。

        三个人围坐着，场景却出气的安静。景镇华吃过饭了，拿着筷子不停地给林现宇夹菜：“我跟你妈妈商量过了，她工作忙，你平时就来我们家吃饭。你和景知还成了同学，这里离学校和你家都不算太远，多绕几步别怕麻烦。”

        “也别怕麻烦我们。”景知说。

        林现宇吃着饭愣住了，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景镇华伸手拍拍林现宇的肩膀：“你爸爸的事……”说到这，他注意到刚还有点温度的林现宇的眼神又变回了冷冰冰的样子。“你爸爸那边我会去跟警方跟进，你还是个学生，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景知用余光悄悄看着林现宇，他只是轻轻回应一声：“谢谢叔叔。”

        晚饭过后，景知借口出去走走消消食，和推着自行车的林现宇并肩走在街上。

        “吃糖吗？林现宇。”景知从口袋里拿出两颗糖递到他面前。

        林现宇低头，是两颗旺仔牛奶糖，“不吃。”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谢谢。”

        “不吃算了，上午怎么没见你这么客气。”景知说。

        “不是说这个，”林现宇又重复了一遍，“谢谢你，上午和刚才。”

        景知收回手，无所谓说道：“上午我可没给你投送慰问啊。”

        林现宇把自行车停在路边，转身朝着江面。一阵风吹过来，初夏的晚风也带着些许的温暖，他就这样目视着前方，但不知道在看什么，或许只是单纯的放空自己。过了一会，他才开口：“就是什么都没有说，才谢谢你。”

        这是江州的老城区，背靠玉山，前面一条玉江把江州的新城和老城完全隔开。对岸的新城区霓虹闪烁，灯火灿烂，把整个江面都映衬得波光粼粼，却照不亮老城区临江的街道。新城的繁荣与老城无关，若从高空往下望去，江州的老城区，仿佛望不到底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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