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筹谋

宋姮因寻到皇后落脚的庄子，二人已在陆家暗卫的照看下在厢房歇下。

        一个玄袍男子邀宋姮因入座厅阁，面色凝重的说道：“阿灼，你坏了陆家的规矩。”

        这个男子便是丝道陆家如今真正的掌门人，定阳王妃义子陆蔚云。

        陆家行商，不涉朝局，不参党争，宋姮因在安乐州时动用陆家暗卫端了天王营，已然坏了规矩，如今又将先皇遗孀孤儿庇护于陆家暗桩，更是犯了大忌。

        宋姮因默了默，揉揉眉心，“蔚云大哥，阿若身上流着一半穆家人的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于非命。而且，既然凤栖宫的暗道通于此处，说明母亲也想过危急之时动用陆家暗卫的。”

        陆蔚云盯着宋姮因看了一会儿，无奈道：“事已至此，你打算怎样？”

        宋姮因想了想，歪头问：“我把他们交出去？”

        陆蔚云瞪眼，“那你费这个劲儿作甚？”

        宋姮因撇撇嘴，“那你帮我？”

        “我自然会帮你。”

        有了这句话，宋姮因喜笑颜开，“你那里是不是有两颗龟息丸，借我用用？”

        陆蔚云跳脚，“不能借，那是夫人留给你和阿端的，非生死劫不可用。”

        宋姮因懒洋洋的扫一眼陆蔚云，“你看看，就我和阿端这个模样，还能有什么生死劫，阿端如今是吐谷浑质子，魏朝轻易动不得，我呢，一个小小的翼奴郎，没有家世，没有靠山，若真犯了事，也是砍头的大罪，到时候你们想救我，只能劫狱，用不上龟息丸。”

        陆蔚云不松口，“你说什么都没用，不借。”

        宋姮因横眉瞋目，“你说的帮我，就只是动动嘴么！”

        陆蔚云叹了叹，温声说道：“我可以帮你把他们偷偷运出去，往后，四海列国，随他们逍遥。”

        宋姮因也叹气，“你说的那是后来的事，眼下我得向新帝交差呢，总得了了他们如今的身份，不然，新帝哪会轻易放过他们。”

        陆蔚云抽了抽唇角，“你若交不了差，就别交了，跟我回去狮子国，安安稳稳做你的少主，还能把这小娃娃养在身边，不比在这里当差强？”

        宋姮因摆手，“你早两个月跟我说这些话，了却六州兵乱，我肯定二话不说就跟你去了，现在不行了。”

        “为何现在不行？”陆蔚云盯着宋姮因索求答案。

        为何不行？因为穆端已被武成王牢牢按在手中，武成王今日要她去守着皇后和阿若，显然猜到穆家在皇城必是有门道的，她今日情急之下动了门道，不给武成王一个妥贴的交待，新帝恐怕日日不得安稳。

        更何况，贺长霆能查到她是陆家少主，武成王又怎会查不到，毕竟他年少时受教于定阳王夫妇膝下，兵法机巧，聪敏通达。

        她今日所为，触了新帝的忌讳，露了陆家的实力，处理不好，陆家百年基业怕要毁在她手里。

        良久等不到答案，陆蔚云不再追问，语重心长的说道：“阿灼，我不管你是何因由非要留在京都，总之，龟息丸你别指望了，不会给你的。”

        想了想，补充：“三日之后，有一批丝缎离京前往狮子国，他们若想走，我保他们安然无恙离京。”

        宋姮因偏着头，可怜巴巴的望着陆蔚云好一会儿。

        陆蔚云不看她，悠闲的喝茶。

        装可怜一点用都没有。

        “唉……”宋姮因长叹一口气，“算了，这么多年都是你操持陆家的生意，劳心劳力，我就不给你找麻烦了，朝中的事，自己来吧。”

        “你别胡来！”

        陆蔚云瞪她一眼，“别忘了，夫人定下的规矩。”

        宋姮因头疼，“蔚云大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放心，我不会让陆家的生意葬送在我手里。”

        陆蔚云哼了一声，这个少主难伺候的很，刚接手生意没几个月，规矩已经打破不知几回了。

        上次在安乐州，她平白砸进去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他就当是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不计较这点小钱，可她罔顾陆家的规矩，动用暗卫监视朝臣，实在冥顽不灵。

        宋姮因察觉蔚云生气，也知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坏规矩确实不妥，遂乖乖巧巧的服软，“蔚云大哥，我错了，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不会轻易打破规矩了，我知道，丝道陆家百年不坠，全赖娘亲定下的这些规矩，我以后一定规规矩矩，做少主就做少主，做翼卫就做翼卫，绝不逞能。”

        陆蔚云又哼了一声，显然不信她，上次在安乐州动用暗卫时她就这么说的。

        这次不是照样做了么，且招惹的还是帝位之争。

        宋姮因看人斜睨她，不由低了低头，“蔚云大哥，娘亲也说过，不论做人还是行商，当怀仁善之心，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陆蔚云看着面前柔婉认错的小姑娘，无奈的食指轻叩脑门，颇有些拿不住人的说道：“我看你是惦记上那两颗龟息丸了，我若不给你，你怕是会上天入地的找，说不定又要动用暗卫。”

        宋姮因眨眨眼睛，她有表现出来么？

        “罢了，我新得了一粒药，与龟息丸效用相差无几，给你救急，但是，你莫打龟息丸的主意，否则，我可顾不得你是不是少主，定然家法处置！”

        宋姮因一个激灵，瞧着人声色俱厉的严肃模样，心想自己的娘亲怎么养出来这么一个会唬人的干儿子，面子上却乖巧的伸手讨药：“谢谢蔚云大哥。”

        陆蔚云推开她的手，“在冰窖里冻着呢，明日拿给你。”

        宋姮因问，“哪处冰窖？”

        陆蔚云瞪她，“你还打着龟息丸的主意是不是？”

        宋姮因摇头，“不问了，你明日给我就行。对了，叫人把通往皇城的暗道都封死吧，往后，陆家和皇家，不会有瓜葛了。”

        陆蔚云面色缓了缓，“嗯”了一声，总算做了一桩靠谱的事。

        宋姮因又卖乖，“蔚云大哥，你有很多年没来京都了吧，我记得上次见你时，你才这么高点儿。”

        宋姮因平着手比在自己腰间，笑着问。

        陆蔚云瞥了她一眼，“我七岁时都比那般高了！”

        “哦”，宋姮因漫不经心的点头，又问：“你见皇后娘娘了吧？”

        陆蔚云闷哼了一个“嗯”字。

        “你觉得，请你帮忙照顾的话，你乐意么？”宋姮因几乎是掐着嗓子问的。

        陆蔚云瞪眼，“什么意思？”

        宋姮因悲天悯人的说道：“皇后娘娘如今也才十八芳华，若困在魏宫，富贵不假，终归是蹉跎余生了，她是个自在的人，定然不想这样过余生，我想请你……”

        话未完，陆蔚云大窘，怒道：“你想都别想！”

        宋姮因怔了怔，意会他想歪了，接着说道：“不过是请你照应她安然离京，你何必发这么大火。”

        说罢，撇了撇嘴。

        陆蔚云呆，默了一会儿，温声道：“这个不消你说，我自会照应。”

        宋姮因没再多话，去探望皇后和阿若。

        宋姮因寻去安置皇后和阿若的厢房，阿若已经睡下，皇后坐在卧榻旁，轻轻抚着小人儿的背，安稳睡梦。

        察觉宋姮因进来，皇后偏头望了人一眼，指指外厅，“咱们出去说。”

        二人在厅中坐下，皇后望着宋姮因看了半晌，才缓缓道：“宋翼卫的本事，真是出乎意料。”

        不止知道皇宫的暗道，他们在这里待了大半日，外头安安静静，足见隐蔽的极好。

        宋姮因疏淡一笑，“皇后娘娘初到此地，自然觉得出乎意料。”

        “武成王已经登位了吧？我们母子终归是连一条活路都没了。”

        浅淡的话语平静无波，竟无一丝悲戚之色。

        宋姮因摇头，“正是因为武成王登位，你和阿若才有活路。”

        “哦？”皇后笑了，看着宋姮因。

        “武成王的本事，你是知道的，摄政一年有余，定西北，安东境，挫梁人，海内渐稳，这些面子上的功业且不论，单说魏都粮仓丰盈，治内百姓安居富足，可说是世祖迁都以来少有的升平之象，从安民理政来说，他不差吧？”

        皇后点头，“不是不差，武成王确有卓能。”

        宋姮因接着说道，“他摄政时，虽未登帝位，已经皇权在握，如今先帝崩逝，你觉得他不应该自己登位，而是立个儿皇帝，继续摄政？”

        皇后默然。

        宋姮因微微一叹，“前追汉晋，儿皇帝不少，最小者半岁登位，不足一岁便夭亡，晋穆帝六岁登位，十五岁亲政，十八岁亡，皇后娘娘可曾觉得他们做了皇帝是人生幸事？”

        皇后仍旧默然。

        “武成王怎会不知，立个儿皇帝，高枕无忧做摄政王，既能堵天下悠悠之口，又能青史留名，落个贤王美名，人人都能想到的事，他为何不做？”

        皇后愣了愣，“我也奇怪，明明这条路更加名正言顺，与他利益无碍，他为何这般着急登位？”

        “因为，主少国疑。我朝自迁雒以来，朝臣党争，内斗不断，虚耗甚重，为官者不思造福一方，人人只想着头顶的乌纱，忙着站队巴结，再这样下去，皇后娘娘觉得，大魏能撑多久？”

        皇后弯弯唇角，无话。

        “武成王若扶持阿若登位，在他摄政这些年里，难免还要应付儿皇帝与摄政王的皇权博弈，真等阿若做了皇帝，心性足了，势必又是一场你争我抢，腥风血雨，且不说到时候武成王根基深厚，能不能动得，穆家满门遭屠那般惨案，你还想再看第二遍么？”

        皇后淡笑，“这样说来，宋翼卫觉得武成王做的很对？”

        宋姮因疏朗一笑，“不觉得，周公辅成王，那才是千古清流第一人。”

        “不过，周公之事，已历千年，最初的模样，你我皆不可知，是真的高风亮节，还是后儒的人间理想，遥不可追，亦不可考，我只知道，数百年的史鉴里，山无二虎，国无二主，才有清平之期，挟天子令诸侯，乱世之相，没什么值得称道的。”

        皇后又默。

        宋姮因便道：“皇后娘娘若想回宫，臣自会恭送，武成王虽登帝位，您终究是先帝皇后，蠕蠕公主，仍有享不完的富贵，只是，阿若身份尴尬，再随您回宫，不消武成王动手，那些巴结新帝的人就会攒着心思绝他的活路，阿若唤我一句姮姨，我便不能看着他水深火热。何况，臣有幸见过先皇后，她大概早料到今日，曾与臣说，真到了这一刻，她不求阿若九五之尊，只希望他能畅畅快快过自己的人生，臣同此念，只想保阿若无虞。”

        皇后怔了片刻，盯着宋姮因的眼睛，认真问：“你是阿若什么人？”

        宋姮因顿了顿，坦然道：“先皇后之妹，阿若的姨母。”

        皇后笑了笑，“我信你。”揉揉眉心，又道：“你这样的女郎，还真是少见，心内装着四海百姓，国之大义，又装着血亲骨肉，儿女情长，却也能拎得清。”

        宋姮因被突如其来一顿夸奖，眉眼一弯，“皇后娘娘过奖了，臣小气的很，所思所想，不过推己及人，只想护得小家，不乱大家。”

        皇后轻笑，“亲亲者，才是仁义之辈，宋翼卫不必谦虚。”

        宋姮因见二人已把话说开，问道：“皇后娘娘如何想？可愿回那皇宫？”

        皇后摆摆手，“做了两年公主，一年皇后，富贵是真富贵，憋屈是真憋屈，还是打马飞沙、踏雪逐兽来的痛快。”

        “那……你的意思，不回去了？”宋姮因试探的问。

        皇后眉眼飞扬，“我能一走了之？”

        宋姮因莞尔，“恐怕不能，您若定了主意不回去，臣只能助你死遁。”

        “怎么说？”

        “臣得了一粒神药，可分给您与阿若服用，服药之后，两天之内脉息全无，呈气绝之相，待你们入殓，我再悄悄把你们救出来，不过，从此往后，你不是皇后，阿若也不是皇子了。”

        皇后颔首，“就这么定了。”

        宋姮因没料到人答应的这样爽快，问：“不悔？”

        皇后弯了弯唇角，“你可知我的名字？”

        宋姮因微微一怔，摇头。

        未封后前，她是尊贵的蠕蠕公主，人人只称“公主殿下”。

        封后以后，宫人只知她是皇后娘娘。

        何曾有人在乎，这样尊贵的身份之后，姓甚名谁，是个什么样的女郎。

        “我出身郁久闾部，阿娘是魏人，她给我取了汉名，唤做沧澜，她说怀我时，梦见沧海变换，波澜壮阔。我还取笑阿娘，明明活在万里黄沙之中，一片水泽都罕见，哪来什么沧海波澜，阿娘说，不是这样的，四海列国，风物清奇，要我长大之后，骑驼越沙海，随着驼铃叮当四处瞧瞧，便当知道，沧澜之势，是何等风情。”

        宋姮因低眸叹了叹。

        “可惜，我十四岁时，阿娘生弟弟，没挺过来，一尸两命，我也没能遂她的愿，越沙海，去看四海列国，沧澜之阔。”

        皇后说着，微微抚了抚眼角。

        宋姮因轻轻拍着人的背，安慰：“往后，你可以去了。”

        皇后抬眸，笑了笑，握着宋姮因的手腕：“阿若这一走，你可就见不到他了，你舍得么？”

        宋姮因叹了口气，“不舍得，我也想把阿若养在身边，可是，我有别的事要做。”

        顿了顿，收了眼底遗憾，轻笑：“等过两年吧，这桩事淡下去了，阿若也长大了，我找个时机，或者我去找他，或者把他接到身边。”

        “嗯，也是个办法，等两年，阿若大了些，马步扎结实了，底子也练好了，回来把他姨丈那身好功夫学走。”

        宋姮因一噎，“皇后娘娘真会说笑。”

        皇后哈哈一笑，“阿若记性好着呢，天天跟我念叨，要跟贺王爷学功夫。”

        宋姮因没接话，望着人思量，欲言又止。

        皇后看出人的犹豫，一语道破：“你是不是想问，先皇如何死的？我可有恨？”

        宋姮因默然点头。

        皇后微微一叹，娓娓说道：“自我封后，先皇虽礼待有加，到底不曾宿在我的凤栖宫，而且，我又把阿若养在身边，他每每瞧见阿若，眼神就冷的结冰，待不了一会儿就走了，他与我，一帝一后，终归只是一帝一后，不曾有半分夫妻的模样。至于他是如何死的，我只听说，他被幽禁在寝宫，寝宫遭了刺客，先皇重伤，没撑过一日就死了，这桩事，大概只有新帝清楚个中原委了。”

        宋姮因默了默，没再多问，冲皇后道：“早点休息吧，明日我把药拿来，你既信我，后面的事，就都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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