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喝茶

本以为避过一劫的宋姮因，在魏帝遇刺第二日，又被召进了廷尉寺。

        显然，武成王并不信她昨夜那番情话。

        不过，进了廷尉寺大狱，并不是武成王亲自审她，而是几个廷尉寺小吏。

        小吏们并不为难宋姮因，客客气气地安排她在一个干净的小讯房里，讯房窗明几净，案子上还摆着茶水点心。

        待宋姮因在案旁坐定，主审的小吏拿出一个玉佩问道：“这可是你的？”

        宋姮因想起那玉佩是自己帮穆端脱身时抛出去砸箭矢的，而狱吏此问想必早已调查清楚那玉佩的来历，便点头道：“是我的。”

        “为何会出现在宫墙上？”狱吏例行公事的问道。

        “替王爷报仇，砸那刺客的。”宋姮因索性一致口径。

        小吏颔首微笑，道：“宋姑娘，喝茶。”

        宋姮因摸不透小吏的意图，不敢贸然饮茶，只象征性的在嘴边抿了一口，却一滴也未喝进去。

        小吏也看出宋姮因没有喝下去，望着她仍旧笑道：“宋姑娘，喝茶。”

        宋姮因此刻才知，今日的茶便是刑罚。

        躲是躲不掉的，宋姮因浅笑颔首，抿了一口茶，试图分辨出这茶水的药性。

        小吏又道：“宋姑娘，喝完。”

        见宋姮因无动于衷，他便遣另两个小吏按着她灌下了药茶。

        药性来的极快，宋姮因只觉头昏脑胀，眼前的小吏陡然大了两倍，如庞然大物般居高临下望着自己。她知道这药茶能令人生幻，摧毁人的心智，比任何酷刑都来的厉害。

        趁着还有些意识，她伏倒在地，双手压在胸前，悄悄把指甲撕进肉里去，只有这锥心的疼能让她保持最后的清醒。

        小吏望着她笑问：“宋姑娘，你可认识那刺客？”

        宋姮因努力摇头，微弱地说道：“不认识。”

        此刻，她已撕裂了三个指甲盖，使劲掐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试图让自己更疼一些。

        小吏不语，微一挥手，另两个小吏便又给她灌了一盏茶。

        宋姮因愈加难受，眼中只有小吏一张狰狞笑脸，她低下头去，将指间剩下的半块指甲尽数撕去，才能感受到一丝丝疼。

        小吏俯身凑近她面前，又问：“那刺客叫什么名字？”

        他们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具体，显是断定宋姮因与那刺客有关联。

        “不认识。”

        不管他们问什么，宋姮因只咬定一句话。

        小吏顿了顿，没在逼问，起身去了相邻的讯房。

        两间讯房紧挨，中间看似隔着一堵墙，其实只是一层薄薄的钉在柱子上的木色帷帐。

        武成王就坐在这帷帐后头，方才宋姮因虽声音微弱，她的话却都被他听进了耳朵里。

        小吏请示武成王：“已经灌了两盏茶，没问出来。”

        武成王神色无波，淡然吩咐道：“再灌两盏。”

        小吏犹豫：“再灌两盏，怕会要了宋家女郎的命。”

        武成王顿了顿，若有思量，改口道：“再灌一盏半，死不了。”

        小吏应是，回至讯房，依令给宋姮因灌了茶，便接着问道：“那刺客到底叫什么名字？”

        药性已到了极致，宋姮因心底已经吐出“穆端”二字，梗在喉间将要说出来，她拼着全身力气，咬了舌头。

        这样，她便是再想说，也说不出来了。

        小吏还在等着她回答，见她许久不应，抬起人的头来看，才见她嘴角渗出血来。

        “不好，她咬了舌头，快来人！”

        小吏惊喊。

        武成王听到动静，也赶来查看，见狱医还未过来，怕宋姮因伤了性命，捏起她的腮帮子，不准她再咬。

        宋姮因昏昏沉沉，双眼迷离的望着武成王，心底喊着景袭哥哥，喉间却一丝声音都没有。

        等到狱医赶来，几人将宋姮因抬上架子时才看见，她十个指尖早已血肉模糊，光秃秃的没了一片指甲，再看她方才伏倒的地方，零零落落一片碎甲。

        她竟是一条一条的将指甲自肉里撕了个干净，那比将指甲整个拔下来更为惨烈。

        这样坚定的心智，饶是武成王也动了恻隐。

        宋姮因被送回了虢阳侯府，是武成王亲自送的。

        宋真看到自家妹妹的惨状，顾不得武成王的身份，当着一众小吏的面，给了武成王一拳，青了他一个眼窝，而后，抱着小姑娘回了府邸，没让武成王进门。

        宋姮因的意志力远超常人，喝了三盏半的致幻茶，换作其他人，足足要昏沉上一个月，而她只用了十天，就已经完全清醒了。

        舌头咬的有些重，说话还不利索，指甲得慢慢长，不得已带了护指。

        饶是如此，却没有缚住宋姮因那颗好动的心。

        既然武成王一口咬定她是有功夫底子的，那她就把一身功夫练出来，往后，谁再敢欺负她，她就名正言顺的、毫不留情的打回去。

        接下来一个月，扎马步，练鞭法，每日晨起绑着沙袋绕着雒城跑步，本就有熟练技巧的她，很快对这副身躯运用自如。

        宋真看着自家妹妹这般上进，心底乐开了花，本来他还怕宋姮因受了廷尉寺的惊吓，从此一蹶不振，不成想，这个妹妹发奋图强，练起功夫来。

        步六熊听说宋姮因每日绕着雒城晨跑，心底越发佩服这个女郎，为了早日当上宋家的女婿，也每日早起陪着宋姮因晨练。

        宋真怕自家妹妹被步六熊占了便宜，也每日里跟着。

        一个月下来，步六熊和宋真联手都赢不了宋姮因。

        功夫如此突飞猛进，宋真愈加佩服这个妹妹，步六熊愈加喜欢这个宋家女郎，三人关系愈加融洽。

        武成王、宋狐狸、大黑熊的铁三角，变成了宋姮因、宋狐狸和大黑熊的三角铁。

        进了冬月，雒城迎来初雪。

        被宋真和步六熊晾了三个月的武成王坐不住了，给两人下了帖子，邀他们雪日喝酒叙旧。

        两人都没应约，理由出奇的一致，没空。

        武成王却听说，他们之所以没空，是因为带着宋姮因去京郊滑雪了。

        他知道，宋真恼了他，毕竟他们在军中生死之交多年，而他居然对他最宠爱的妹妹下那样的毒手，丝毫不顾及军中旧谊。

        秉承着山不过来，我就过去的原则，武成王孤身带着三坛好酒去京郊偶遇三人。

        京郊雪原，少女笑声朗朗，回荡在整个原上，偶尔还能听见步六熊浑厚的笑语和宋真疏朗干净的声音。

        武成王走近才看清，三人玩的有多疯。

        少女一袭红裙，站在雪橇上，手中高举一条红色的披帛挥舞着，朗声笑语：“飞起来了，三哥，再快点！”

        而宋真坐在雪橇前面，驾着十条猛犬，正奋力前驱。

        步六熊坐在另一架雪橇上，驾驭六条猛犬，追赶着宋姮因的雪橇，高声笑道：“宋狐狸，追上你了，说好了，我若能追上，阿因就得许给我。”

        为了娶宋姮因，步六熊下了狠劲儿。

        “大黑熊，你别痴心妄想了！”

        宋真笑着，用劲儿驱赶着十条猛犬，跑的更快，远远撇开了步六熊。

        武成王一身玄袍站在原下，看着三人嬉闹。

        三人其实早就看见他了，他不说话，三人也不带他玩，仍旧驾着雪橇追逐。

        武成王忍了一会儿，一把飞刀掷出去，砍断了雪橇的缰绳。

        宋真的雪橇陡然慢下来，被后头紧追不舍的雪橇撞上，宋真和宋姮因功夫都好，轻轻一跃便离了雪橇，而那雪橇则被撞飞出去。

        步六熊也勒停雪橇，瞋目望向武成王：“你干什么！”

        差点儿把他未来的夫人给伤了。

        武成王没理步六熊的怒气，抛给他和宋真一人一坛酒，道：“有了新欢，就不要我这个旧友了？”

        宋真和步六熊心底不想接他的酒，双手却不听使唤的接在手中，不自觉的就掀了盖子，仰头喝了两大口。

        宋姮因闻到酒香，不禁吸了吸鼻子，凑到宋真身旁，笑问：“哥哥，这是暮容香么？”

        暮容香是吐谷浑的国酒，以香醇闻名，不过酿造之法十分繁琐，十坛九不成，由此最为名贵，便是两国交好，吐谷浑每每进贡也不超过十坛。以前穆太后赏过几坛给穆安，她喝过之后久久不能忘怀，今日闻到这酒香，又被勾起了馋虫。

        武成王倒没想到宋姮因竟能辨出暮容香的味道，便是步六熊这么爱喝酒的人，也不一定知道这酒的名字。

        “嗯，你喜欢，拿去喝。”

        宋真很少见自家妹妹对什么东西如此上心，只喝了一口，便把坛子递给了宋姮因。

        “多谢三哥。”

        宋姮因也不客气，接过酒坛就灌了三口，喝罢不由赞道：“嗯，还是那么香！”

        武成王眯着眼睛看向宋姮因，看小姑娘一脸满足的神情，问道：“你以前喝过？”

        宋姮因怔了怔，没答他的话，把酒递还宋真。

        步六熊见状，冲武成王埋怨道：“你说说你来就带三坛酒，够谁喝啊，没诚意！”

        武成王瞥了步六熊一眼，把手中的酒抛给宋姮因：“这坛是给你的，就当本王向你赔罪，当初冤枉了你。”

        吐谷浑此次进贡只送了十坛暮容香，上次国宴用去六坛，武成王送给恒静郡主一坛，剩下三坛都带了过来，步六熊还不知足。

        宋姮因自始至终并没责怪过武成王，坐在他那样的位置，就像是坐在刀尖上，一招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

        换成她坐那个位置，只会比他更狠戾，不会比他手软半分。

        如今他已经拿这样名贵的酒向自己道歉，宋姮因知趣，见好就收，拆开酒坛仰头灌了两口，朗声笑道：“王爷既这般说了，那咱们的旧怨就一笔勾销，盼着王爷日后，莫再对小女子疑神疑鬼，否则，小女子可不受这个冤屈，定然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武成王灿然一笑，“看来你功夫练好了，说话都有底气了。”

        “练没练好，你再敢那样欺负她，我可不管什么兄弟旧情，自然要替我家妹妹出头。”

        宋姮因飒爽，不计较那些旧事，宋真可没那么好交待。

        步六熊哈哈大笑，“王爷，阿因可是有靠山的，你以后要办她得有确凿的证据才行，再像这般没来由的把人折腾的半死不活，我大黑熊也不认你这个兄弟了。”

        “好了，酒也喝了，气也解了，把阿因送回去，找你们有事聊。”武成王说道。

        步六熊撇嘴，“就知道你这酒不能白喝，我还没玩够呢，阿因马上就答应嫁我了。”

        武成王眼底笑意更甚，打趣道：“哦？不如，让皇上为你们赐婚？”

        宋真：“不行！”

        步六熊：“不用。”

        二人的话同时出了口，宋真是真不中意步六熊这个妹夫，步六熊不稀罕仗势欺人。

        步六熊不满的瞥了宋真一眼，望向宋姮因道：“我要阿因自己答应嫁给我。”

        宋姮因讪讪一笑，道：“你们聊正事吧，我要去天山温池洗个热水浴，都玩出一身汗了。”

        说罢，便撇下三人一蹦一跳的离了雪原。

        宋真望着那一袭远去的红衣，喃喃自语：“她为什么是我的妹妹……”

        武成王离宋真很近，把这话听进了耳朵里，蹙眉望向宋真。

        步六熊并不知二人的心思，朗声道：“走吧，月牙肆，边喝边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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