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不复相见

梁国大败西戎的消息很快传进了临安城，西戎投降，举国欢腾，然而随着消息传进城里的还有一封加急密信。送信的驿卒跑死了五匹马，才将这封信如期送到了皇帝手中。

        信上洋洋洒洒千余字，字字陈诉梁清屿诈死引起梁国战乱的实情。

        皇帝阅后，并未震怒，也没露出丝毫诧异，仿佛整件事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平静的处理完政务，在小太监三次叮嘱夜深了，才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

        “陛下，今日可要去惠妃娘娘那儿？”小太监壮着胆子问。

        “不去。”

        “惠妃娘娘今日来了三回，回回都碰着陛下正在忙。想来娘娘有些时日未见陛下，想念得紧了，眼下打了胜仗”

        皇帝睁眼，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小太监，探究的打量他。

        若不是今日收了惠妃一副镯子，小太监才不会多嘴揣度圣意，顿时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颤巍巍，“陛下恕罪。”

        皇帝未曾与他多作计较，道：“去皇后那儿。”

        帝后早已离心，皇帝十天半月不曾探望过皇后也是有的，如今这个时辰，皇后恐怕早已就寝。

        小太监不敢多言，只在前面引路。

        不多时便到了皇后的永宁宫，烛火已熄，整座殿宇像趴在黑夜里的困兽。

        小太监正要前去报信，被皇帝叫住，“你们在此候着。”说罢叫停了软轿，负手独自往皇后的宫里走去。

        门前守夜的小宫女正在打瞌睡，恍惚觉得一片阴影笼罩，睁开眼，瞧见天颜吓得一哆嗦，匍匐在地行了个大礼，“不知陛下驾临，奴婢奴婢这就去叫娘娘。”

        “不必了，”皇帝沉声，“你们都先下去，朕要同皇后说说话。”

        皇后并未睡熟，一听见声音便下榻点燃了烛火。

        屋里亮起来，“云樱，这么晚了，谁在外面？”

        皇帝推开了门。

        皇后披散着头发，如瀑的黑丝里夹杂着不易察觉的白，就这么呆愣愣的看着站在门口的皇帝。

        他伟岸的身躯遮住了廊外的光，高大的身影里有不可忽视的老态，至高无上的权利太容易让人忽视他已是年过半百的老人。

        “陛下。”皇后好半晌才启了朱唇，眸中含着盈盈泪意，皇帝已经很久没来她宫里看过了，“您、您怎么来了？”

        “不欢迎朕？”

        “当然不是，”皇后抬袖擦了擦泪，“臣妾自然希望陛下来的。”

        皇帝走进屋中，径自坐于桌前，看着皇后，牵过她的手，“琳琅。”

        琳琅是皇后的闺名，皇帝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叫过她了。

        “陛下今日怎么了？”

        “朕记得，朕同你大婚应当已有三十余年了吧？”

        “陛下，三十二年了。”

        皇帝叹了口气，陷入冗长的回忆，“朕还记得当初你进王府的样子，十七岁的少女，明眸皓齿，天真烂漫。朕平日寡言冷淡，下人们都怕朕，是你的到来才让王府热闹起来。”

        “陛下都还记得？”皇后问。

        “朕记得，朕怎么不记得啊？”皇帝拉皇后在身旁坐下，“你知道母后当年为何选你做我的王妃？”

        皇后摇头。她出身不高，那时皇帝不是太子，她的家世对皇帝夺权帮助不大，他本可以选娘家有权有势的女子，可偏偏选了她。

        “因为你有一颗纯善的心。”

        皇后抬头，对上皇帝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看梅妃时的多情和溺宠，却有另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情愫。

        “当年的你连下人都不舍苛责一句，母后正是看中了这点，才选中的你。朕的皇后不需要有强大的家族做支撑，但一定要有一颗容人的心。”

        容人？

        皇后手一僵，嘴角微微露出一抹嘲讽。所以是因为觉得她有容人的肚量才在她婚后三天迫不及待的接梅妃进府？

        皇帝与梅妃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只是后来梅妃家中遭难，父亲下狱，她沦为罪臣之女。那时皇帝还是王爷，不受先帝重视，更不能娶一个罪臣之女为妻，所以这才挑了出身不高、心地纯善的她做梅妃的挡箭牌。

        所谓金屋藏娇，不过如此。琳琅承担作为王妃的苦与累，而在皇帝的心里，梅妃才是他一生的妻，一世爱护的女子。

        皇后不着痕迹的把手从皇帝手中抽出来。

        “陛下，夜深了，早些回去歇息吧。”她冷了声，下了逐客令。

        皇帝却不为之所动，思绪从回忆中慢慢抽离，看着皇后瘦弱的身影，道：“你应当听说了，西戎战败。”

        他波澜不惊的声音像破冰的重锤，“啪”的一声，将她冰冻的心敲得粉碎。

        从消息传入宫中的那刻起，整整一个下午，皇后都在恐慌中度过，她知道皇帝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又盼着他能看在三十多年夫妻的情分上假装不知道。

        “臣妾，听说了。”皇后答。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皇后看着皇帝，影影绰绰的烛火，映照他的脸，虽布上了老态的皱纹，却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英俊。

        “陛下，你想让臣妾说什么呢？”皇后笑问。

        “清屿能安然出逃，你费了不少功夫吧？”

        皇后闭眼，没什么好隐瞒的了，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陛下的眼睛。”

        执掌梁国二十余年，区区临安城，遍地都是皇帝的眼线，如果没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帮他，梁清屿仅仅在世子府放一把火就能活着离开铁桶般的临安城？

        “既然陛下早就知道，为何不出手制止？”

        梁清屿到底是皇帝的侄子，本该是一家人，若不是为了手中的权利，何必囚他二十几年。这孩子从小被关在临安城里，早憋坏了。皇帝原想再过几年，等户部将端王手里掌控的盐铁生意一一夺过来，把端王架空，就放这孩子回益州，可惜啊，终归迟了些。

        皇帝叹了口气，“皇后，朕只问你一句，西戎攻打梁国，你插没插手？”

        三十几年的夫妻，哪怕她为儿子夺权，私自放了梁清屿，只要她不动摇国之根本，皇帝都不打算深究。

        皇后缓缓侧身，原来今日，天上挂的是一轮残月。

        “陛下，你看月亮好看吗？”皇后笑问。

        大婚那日，她同皇帝说的第一句话也是问月亮好看吗，只是那日是一轮圆月。

        皇帝怒了，没了耐心，抬手插了皇后的脖子，“你到底插没插手？”

        “插没插手重要吗？”皇后眼角流下一抹清泪。

        “你到底插没插手？”皇帝又问了一遍。

        “陛下心里不该早有了答案吗？”

        皇帝手上用了力，声声质问，“你知道这场战争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吗？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他们也是儿子、是父亲、是丈夫，你知道多少人因为这场战争家破人亡吗？琳琅，你以前不这样的。”

        “别这么叫我，”皇后尖叫起来，“琳琅早就死了，琳琅在大婚三日你接梅妃进府时就死了，是你害死了琳琅，你害死了她。”

        皇帝的手僵了一瞬，无力的垂下去。

        皇后满脸泪，望着他，“陛下，你说你娶我是因为我纯善，因为我容人，可是，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会愿意同别人分享丈夫吗？你的眼里从来就只有梅妃，可我才是你的皇后啊？为什么你连正眼都不愿意瞧我一眼？”皇后肆无忌惮的笑起来，“梅妃抢了我的丈夫，现在，他的儿子还要抢我儿子的位子，我怎么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我死都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陛下，其实我早就知道梁清屿和西戎联了手，我还是将他放了，哈哈哈哈。我就要这场仗打起来，这场仗打得越久越好，越惨越好，死越多人越好，哈哈哈哈，你作的孽，还不是得让你的子民来偿还”

        “你疯了。”皇帝一巴掌打断皇后的话。

        她盯着他，一字一顿，“你逼的。”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曾经同床共枕，如今形同陌路，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对皇后的感情，虽不如梅妃那般热烈，可也真实的存在过。她是梁国的皇后，他给了她尊贵和荣华，为什么还不满足呢？

        是人心经不起诱惑，还是他的错？

        “皇后，即日起，打入冷宫，今生今世，不准任何人探视，更不得踏出永宁宫半步。”他终究舍不得杀她。

        皇后释然的跪下领旨，“臣妾，谢陛下恩典。”

        对她而言，打入冷宫何尝不是一种恩典，可这两个字落在皇帝耳里却成了讽刺。

        “太子可有参与西戎之事？”

        皇后的眼中终于有了波动，“他没有，这件事他根本不知情。”

        “但愿如此，”皇帝哼了一声，“若朕查出他与此事有牵扯，定当严惩。”

        皇后怕牵连梁霖，不敢多说什么。

        “皇后，从今以后，你好自为之。”

        她知道这辈子她会在冷宫里终老，与皇帝此生不复相见。可看着皇帝远去的背影，却还是没忍住叫住他，“陛下，”不舍伴随泪水夺眶而出，嘴角却含笑，“若有来生，琳琅一定不要再遇见你。”

        “好。”

        原来，夫妻一场，终是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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