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想不想叫一声？

眼看就要十点钟了，赵倩把烟和打火机塞进包里，起身叹一口气，准备回宿舍。

        手机嗡嗡两声。是安安。

        安安：别回宿舍！

        安安：她俩又吵起来了。

        赵倩：……明白

        烦得要死。

        x大宿舍是四人寝，除去安安，赵倩还有两个室友，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人半夜五点还在床上蹦迪，一个人雷打不动十点半就要进入睡眠；一个人喜欢在宿舍晾没干的衣服，一个人觉得潮湿得衣服有臭气，熏得她要吐了。

        二人时不时拌几句嘴，隔几天大吵一架，还要拉着赵倩和安安下战场，逼她们站队选持方。赵倩和安安苦不堪言。拜托，我们是来大学上课的，不是来打辩论的，更不是来世界大战的。

        惹不起躲得起。

        但总躲着难免委屈。明明也是我的宿舍呀，为什么我回不去呢？

        本就心情不好，赵倩越想越难过。坏情绪像黏菌一样，蔓延迅速且无声，还会连带无辜。

        她想起来很多过去的事情。

        三岁的时候她爸踢了她一脚。赵倩想，干嘛踢我，我那么小。

        五岁的时候邻居狗蛋抢她的玩具。赵倩想，干嘛抢我玩具，你也有啊。

        十一岁的时候老师在公开场合骂了她一顿。赵倩想，干嘛骂我，好没面子。

        她越想越沮丧，又诅丧又觉得好笑，她觉得自己在陈年酸菜缸里捡菜吃，吃一口吐出来，埋怨这菜怎么苦了吧唧的。

        废话，腌了十几年，能有什么好味儿？

        但还是好难过啊。

        最难过的事就是简单的愿望无法实现。人或许能得到应得的，但不能得到想要的。

        手机又嗡嗡两声。

        赵倩低头看罢，嘴唇抿成一条细细的线。许骏彦给她发过来一道题。

        许骏彦：赵老师，这题我没懂。

        赵倩点开大图，略略一看，这题不是简单题，她手边没有草稿纸，怎么也沉不下心来分析题意。

        赵倩和题面面相觑，僵持了五分钟。她认输般叹了口气。

        赵倩：抱歉啊，我现在在外面，等我回宿舍后给你解答好吗？

        许骏彦：十点多了，还在外面？

        许骏彦：你在哪？有人和你一起吗？安全吗？

        赵倩一时不知道怎么回。

        原来小孩的第一反应是关心自己的安全。

        好吧，现在除了麻辣烫，又多了一样能让她立马开心的事情。

        赵倩在输入框打下“嗯……宿舍里有点事情，没办法回去”几个字，想了想，尽数删除。她暗骂自己，在干嘛，难道和学生吐槽不顺吗？

        许骏彦：我看到你正在输入了。

        赵倩发了个表情包过去。她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接受小孩的好意。

        许骏彦：你在哪？

        赵倩：在学校。

        许骏彦没再回。赵倩有点失落，但他不回复本就理所应当。她站起来，像顺着小路走走。

        x大栽了海棠树，春夏时候一片无染的白，一簇一簇向外翻涌，把充满野心的生命力和优雅慵懒的美感结合得淋漓尽致。此刻在夜幕下，海棠依然有不小的存在感，把赵倩的眼睛填得满满。

        顺着这条海棠路走到尽头，再翻身走回来。来来回回三四遍，路上落的花瓣都认识了赵倩的模样。

        手机又响。

        许骏彦：出来，北门。

        赵倩脱口而出：“我靠。”

        许骏彦疯了？现在几点，周日晚上十点半，他明天不上课吗？

        他爸妈知道他半夜跑出来吗？

        在想什么啊这孩子？

        赵倩冲着北门快走几步，小跑起来。

        跑步的时候脑子最清醒也最混乱，有时候一片空白，有时候思绪乱飞。现在属于后者。赵倩的心脏怦怦跳，她也分不清是因为运动还是感动。

        真疯啊，许骏彦。

        离北门五十米，赵倩就看到门外有一人在路灯下，跨坐在自行车上，左手揽着车把，右脚支地。路灯在黑夜里亮得模糊，光洒在他右半边身体上，一半明一半暗。那人漫不经心地看着天，不知道在看什么。

        赵倩出现后，那人转头盯着她。许骏彦在笑，笑得很得瑟，就差把“我是不是很帅”写在脸上了。

        今天可以承认，挺帅的。

        赵倩不自觉慢下来，走近许骏彦时，他一直没躲开她的视线。好像在比赛，看谁先顶不住。

        许骏彦示意赵倩坐在车后座：“走吧，带你去个好地方。”

        赵倩觉得自己被什么魂灵附体了，听话得离谱。不得不说，她很感激许骏彦没问她问题，类似于“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云云。

        如果问了，她又会突然惊醒，往远推开他。

        赵倩坐上去，半天没看到许骏彦动身。

        她问：“怎么不走？”

        许骏彦：“我在思考，怎么让你搂住我的腰，还不显得油腻。”

        赵倩笑了，她轻拍了一下许骏彦后背，伸手抓住他的t恤。

        “出发咯。”许骏彦一脚蹬地面，自行车登时窜出去几米。

        赵倩晃了一下，连忙稳住。怪不得要搂，小孩骑车太猛，摔下去得多疼啊。

        离学校不远就是商业区，写字楼里灯火通明，信号灯前轿车依然排着长队。晚风吹在脸上，胸前，腿侧，本来温和的风此刻也装了马达一般。

        从后面看，许骏彦的毛寸依然坚挺。赵倩徒生伸手揉两把的冲动，但不敢撒开揪着他衣角的手。

        许骏彦很兴奋。他一直喜欢骑车，之前和朋友一起骑了五六公里，去水库大玩其玩，他觉得自由，两脚一蹬，乘风而行。

        今天的车重了一点，他的脑袋更晕乎了一点。赵倩就坐在后座。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肆意叫喊，给他的血液加热。

        在信号灯前，他单脚支着地面，侧头问：“你想不想叫一声？”

        赵倩向前探身：“在这儿？”

        许骏彦看看两侧的车，古板，常规，让他想起混凝土和砖头。

        在无聊的墙上写字，墙就会变得有趣。

        他没回答，仰起头大喊了一声：嘿——！

        有几位车主看过来，他们在笑，有人鸣了一声喇叭，朝他们点头致意。夏天，晚上，自行车，少年。

        少年有一种特权。

        赵倩觉得自己有点晕。她的手越来越紧，手心出汗，她听到了喇叭声，听到了行人谈笑声，听到不知哪家店外放的音乐。

        她听到咚咚咚的声音，从她的胸腔里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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