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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银匕首(2)


  我的头刚伸过去,他就猛地抬起头来:“小弟弟,来啊,我给你算算。”
他四周空空的。每天总有那么一段时间,一些嗡嗡的声音像蜜蜂一样,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抖动。这些声音,让我迷迷瞪瞪的。
我猜他是叫我。
“算什么?”
“什么都行。”
“我不相信。”
“不由你不信。我看你天圆地方,双目有神,一定出身名门。将来可以时来运转的哦。”
“我要找一个人,你能算出他在哪里吗?”
有一只小蜘蛛爬进排水管道里,天下大雨,蜘蛛被冲出来。太阳出来把雨水晒干,小蜘蛛又重新爬进排水管道里……
“这个,太容易了。你过来嘛。你有钱吗?”
“是很容易,你只要算他是不是一直和音乐在一起就行了。”  
……在玫瑰花的周围,水桶已经倾斜,我们全都掉下来……
“音乐?英悦吧?男人嘛,当然是和女人在一起的。”
“你说什么呀?”
……我们全都掉下来。一二我绑鞋带,三四我开房门……
“得算好了才说嘛,你得配合嘛。你有多少钱?”
“算了,不算了。”
……五六难受,七八我们躺下,九十又重新开始……
“不要你多少钱的。”
我还是不动。
“我只对魔法感兴趣。你会吗?”
“魔法?太会了,我以前就是玩魔术的呀。我卖过魔方、魔术环。玩过吗?你?”
撒谎。有一只小蜘蛛爬进排水管道里……
“我想把什么都变成音乐。”
“我会呀,我可以变魔术呀。”
“你会变什么?”
“你想要我变什么?”
“你要真懂魔法,就把我口袋里的钱变过去吧,什么话都白说。”
“你这个兄弟,精明!不过精明人有糊涂的时候。你过来,我给你算算,我的收费是很合理的。过来呀!”
我把脸扭向天桥的另一端。
我裤兜里的硬币和别的一些小玩意叮叮响着。
天桥另一端的缓坡上,有一个雕塑一般的独臂老人。
他也只有一条腿。
你会觉得他只有一半身体。皮肤黝黑,腰板挺直,像一株残缺的树。
他一直坐在地上,上身被一件破衣服围住,完好的那条手臂像伟人那样举着,不高不低不卑不亢地举着,又像交警礼貌地拦那些违章的车辆。
他另一边光秃秃的肩膀,上肢被从腋窝的地方清除,成为失去枝桠的树身。太阳先是将他烤成黄土的颜色,然后又烤成黑土的颜色。他硬朗地,举着那只完好的手臂,向过往的人们致意。我猜想,他过去一定是个军人,了不起的军人。直到现在他还是那么健康,非常坚强。他面容平静,没有一丝痛苦。
他在残疾之前,在较年青的时候,肯定是个很帅的男人。
他一定是个传奇人物。
每次,我都仔细地将硬币和钥匙扣这样一些我认为有用的东西,一大把,全部放进他面前的盒子里,它们叮叮当当,快活地喧哗。
他没有任何表示。我指望他会看我一眼,和我说上一句什么话。
但他的目光并不和我接触。
我误会了他的表情。
我一直觉得他在望路过的每一个人,其实他没有。
他温和、平静地望每一个路过的人,但他谁也没看,他没看任何人。他不哀求,也不感谢谁。
他是我所见过的最有尊严的乞丐。
我悄悄离开,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低着头走。
等我的硬币凑到一定数量的时候,我依然会来到这里,叮叮当当地放进他的黑铁盒子中。
76
阿星和阿黄在一家肯德鸡门口等我。
“阿星你算过命吗?”
“算命?哪里啊?”
“那边,天桥上。以前只有一个,现在好多。”
“哦,这就叫成行成市,做生意是讲究这个的。”
阿黄问:“如果他们是大师的话……”
“扯!山寨版的。奥特曼一定很清楚。”
“嗯。有个人很像猴子强。”我给他俩介绍,“他染过头发。拿掉帽子的时候,头顶全是花白的头发,又脏又臭。”
“很像猴子强吗?”
“嗯。他留长指甲。手里捧个插满牙签的竹筒,摇啊摇。看见人走过就吆喝:‘先生,先生呐,你,天庭饱满、印堂发亮。人生变化无穷,快快过来测个吉祥!’”
“哈哈,哈哈!”
“奥特曼,你学得太像啦!”  
我们买一份肯德基新推出的牛肉汁三文治。
阿星有一串钥匙,上面还有小刀、指甲剪,甚至有一支特别细长的挖耳勺。他一直带着它们。阿黄只有一条很旧的钥匙,用细绳拴了挂在脖子上。他用小刀把服务员送来的三文治切成三块,小心地分放在我们各自面前的纸巾上。我看也不看,全塞进嘴里。它又辣又香。
我将手指头上残余的一点黑椒汁吮了又吮。
阿星说,如果我们有足够的钱的话,就可以吃一份完整的。
“我也想。”阿黄说。
我们久久地回味着,将口水一次次咽回去。美食一直是我们共同渴望的东西。
两个端着盘子的初中生过来,站在桌子前,乜斜着看我们。餐厅里其他地方还有空位,他们装不知道。其中一个说:“如果你们已经吃完了的话……”
他们一定看出来,我们三个人只吃了一份。他们那么煞有介事,那么不屑。他们从来不敢用同样的态度对待那些高中生。
我一摆头,阿星阿黄像两只幼鼠一般迅速滑过来,跟着我逃跑了。
空气在发胀。到处是空调室外机呜呜的声音,像蜜蜂的翅膀布满天空。
还有汽车的声音,像持续燃烧的火焰。
热烘烘的空气堵住所有通道,拍打每一扇玻璃,将人身体里的汗水全部逼出来。
头发紧紧粘住额头,让我感到很不舒服。镜子呢?我的小镜子呢?和朋友在一起,我不好意思暴露,我藏有一个女孩子用的镜子。我张开五指,像梳子一样将湿头发往后撸,然后向街边的橱窗探头,想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派头。
橱窗里的模特慢慢转动身体,将它的右臂垂下,左手举起来。
“机器人!”我大叫。
阿星阿黄的脸立刻贴到橱窗上。
模特对我们挤眼睛。
天,真是她吗?
“我不会认错人了吧?”
“谁啊谁啊?她是谁啊?”
他们比我更着急。
是远洋姐姐,那个给我小镜子的大女孩。
她全身都是金色,脸上也涂着厚厚的金粉,她戴着芭比娃娃的发套,眼皮上。贴着特别长特别浓的假睫毛。之前,她在大商场的门口,装扮成金色的雕塑,现在,她在橱窗里,还是金色的雕塑,真的就是她!
她不断地对我挤眼睛,可爱地笑一下,又赶紧收住,雕塑是不准笑的。她认出我了!
“哇,她在放电!”阿星兴奋得跳起来:“美女,电我,给我来一个!啊哟喂,我被电了啊!”
商店门被推开,保安凛然而来。
阿星做个怪脸。
没有人会像我们这样,靠着人行道旁边的栏杆,傻傻地看橱窗里的模特。
阿星和阿黄也很快厌倦了。既然不能凑近,他们就再没有半点乐趣。
她又转身,变成雕塑的姿势,目光冷静又空洞,往高处望。
不过我相信她依然看住我的,远洋姐姐。她累吗?她一定很累。
远洋姐姐,我给你吹《银匕首》!
我对我的两个小兄弟说:“我想让你们一人吃一份牛肉汁三文治。”
“有什么办法?”
我掏出了口琴。
阿黄开心地笑了。
阿星说:“我怕遇见熟人。”
“这不丢人。”
“那,我们去天桥吧。”
“不,就在这里。我其实是吹给她听的。”
“那个橱窗里的金人?她?她才不理你呢。”
“她是远洋姐姐。”
“你朋友啊?难怪她刚才对你挤眼呢。你怎么什么朋友都有啊?”
我们就在荫凉的榕树底下,在离远洋姐姐两米远的地方,榕树的气根像胡须,在空中轻轻飘动。
阿黄拿出手帕,在地上小心展开,四个角用石块压住。他们蹲下来。
我得站着。吹口琴就得站着,气才能上来。
我的腿有些发抖。她爱听吗?她一定知道我是为她吹的。
他俩望着我。
我试吹了几个音,气息一点也不流畅,满嘴是金属的味道。而且,我总觉得满街的人都在看我,让我紧张。
我干脆闭上眼睛。
那些胡须一般飘动的气根,它们带来的清风滚过我的额头。橱窗玻璃的反光变来变去,被装扮成芭比娃娃的金色的远洋姐姐,她完美得像个假人。
心里的音乐回来了。
我一首接一首地吹,在心里唱着。
我心里的音乐十分嘹亮,可她未必能够听见。
如果她能够将所有其他声音分拨开,她就可以听见。
我吹了《银匕首》,又接连着吹别的歌曲。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总想看看你的笑脸,总想听听你的声音。我和草原有个约定,相约去寻找共同的根……夏天最后一朵玫瑰,还在孤独地开放。再也没有一朵鲜花陪伴在她的身旁……月光照在科罗拉多河上……从这里走过去那里走过来,你可看见一个小姑娘姑娘姑娘……
直到我感到头皮发麻,感到头晕,天旋地转,才停下来。我睁开眼睛,围观的人散开去。
城市前所未有地发亮。
音乐停止之后,这世界有一种特别的宁静。
密密的背影移动着,人们像被镶了一道亮边。等他们退场,世界敞开,不远处的橱窗现了出来,偏西的太阳刚好照在上面。玻璃比太阳更大、更耀眼,爆炸了的光从它那里射向四面八方。
我以为阿星和阿黄已经离开。
低下头,他俩正望着我,又得意又满足,笑容从没有过的灿烂。
(插图7    人们的背影移动,像被镶了一道亮边。等他们退场,世界敞开,被装扮成芭比娃娃的金色姐姐,完美得像个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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