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日头西斜，将大半个天空染成浪漫的血色。

        侍奉的女嬬挨个卷起悬挂屋檐的竹帘，碎步轻巧无痕，温柔引落霞入室。

        暖光落下，屋内氤氲的水气方才显出，中间软垫上坐着的少女微微眯了眼，睫毛忽闪，在美玉般的面容上留下一片鸦色。她朝无光的桌几侧了侧身，又索性撑起纤臂斜倚其上，葱指捏起只漆色茶杯，边把玩边问询身后替她绞发的人：“都查清楚了？”语气懒散，状若无意。

        闻言那中年女官停下手上的动作，移跪在少女身旁，恭敬地低头：“是，前段时间在下城倒是闹得沸沸扬扬。”

        “说来听听。”茶汤轻晃。

        “那人从出生便是出了名的，前天已是深夜，不知公主是否注意到，此人生了两双臂膀，四只眼睛？”

        杯子停了片刻：“倒是没瞧见。”微扬的语调似是提起了些趣味。

        女官偷偷瞄了眼豊姬的行容，心觉无碍，便遮掩着小声耳语：“听说，那儿也是双数。”

        豊姬不解地朝她挑眉，当她看清女官脸上隐秘的表情后，霎那间脸羞得通红，丢下茶杯不悦地怒瞪美目：“你！你和我说这个做甚！”

        被喝住的女官连忙伏地，心中不禁悔意四溢，要是被这多余的一句话责罚可如何是好！

        “哼，”豊姬斜了她微颤的身体一眼，倒是没再追究：“还不继续？”

        “是是。”女官立马起身，用袖口快速擦了下额角的汗水，便不敢再耽误地将事情叙述给公主。

        听完她对寻访信息有些颠三倒四的报告，豊姬有些玩味地把目光投向屋外，绣球花长势正好，她的指尖在颧骨上轻点，这样的事在些年发生，倒也不如何稀奇。

        男孩被抓是因为弑父杀母，生啖人肉，本打算庆典结束就斩了，没曾想三天滴水未进还有力气暴起再杀一个青年狱卒。年仅十二就如此嗜血残忍，就是纵观使者传来的奇闻中人，也并不多见。

        少女舔了舔唇，还好让我撞见，不然还真的让你趁乱逃出城门了呢。看来父王给巫女姐姐塞的那些神签吉言也倒有准的时候。她眯了眯眼：“‘兼得良士扶’吗，甚好，”不知道你将来会为我斐陀带来什么，豊姬想到这，朝回去给她拭发的女官摆手示意：“把他带过来。”

        那样凶悍的眼神，还只在发怒的父王身上见过，她捻了下略湿的鬓发，开始期待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小鬼，你可别叫我失望啊。

        残阳燃烧着余烬，将寝宫内映得更红。

        豊姬还是方才那样，在四曲一只的巨幅纸本金屏风前斜坐几侧，湿润的长发披散，蜿蜒一路直至浅色软垫外缘。她半张脸藏在房柱撒下的阴影中，半张脸由着红霞亲吻，镀上一层明艳轻纱。

        五步遥处一个粉发男孩下盘着腿坐下，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散射的霞光映出他眼底危险的红。

        “大胆！”刚回到豊姬身侧的女官低声呵斥道：“不许直视公主！”

        “无妨，”豊姬拾起那只漆色茶杯：“你出去吧。”宽大的袖口中露出半截藕臂，修裁圆润的指尖搭着波纹起伏的杯沿，闪烁着粉盈盈的色彩。

        下面瘦弱的男孩艰难得咽了下口水，终于将视线移开。

        父亲因伤退伍，恢复期间沾染赌习，后嗜赌成性，没有赌资就将妻子逼作妓子。豊姬低垂着眼，真是糟糕呢，在那样的环境下被生下来，还是多臂多眼之人，被排斥也在意料之中。命如草芥，身似浮萍，这样的孩子，拉拢起来不会难吧。

        她抬起手腕，轻抿一口，茶汤已经凉了，苦涩更显。豊姬却是没放下，将它捏在掌心，漫不经心地朝男孩扫去：“那天领到神馔了么？”不参拜，不长跪，还真是无惧呢。

        男孩抬眼，皱眉不解：“那是什么东西。”

        面前的女子一幅柔弱无骨的样子，细长的手臂支着脑袋，双腿在白色肌襦袢下交叠，终在下摆露出一对如玉脚踝。配着光照下闪着水泽的娇丽红唇，和其后巨幅樱花图屏风，令她不见之前的端庄高贵，艳丽得反而像是从神龛中被拽下的堕落神明。

        真美，男孩用视线一寸寸贪恋着，四只手都不禁握紧。

        看着他几乎脱相的小脸上露出的那抹精光，豊姬嘴角难得上扬了一些，真奇怪，明明都是注视，为什么他的却不会令人生厌？

        “也没什么，庆典食物罢了，有你一份。”她半阖着眼睑，目光瞥向他多出的双眼双臂，又快速从身下掠过，不露痕迹地将他审视一遍：“听说你杀了双亲啊。”又饮一口凉茶。

        平稳得语调听不出喜恶，但男孩还是冷了面孔，挑入眉梢的眼尾都带着寒冰：“没错，你要处罚我？”

        很好，豊姬忍不住笑出了声，摇着头将茶杯放下，气势真的很好啊：“怎么会，我很喜欢。你的武力，决绝，残酷我都喜欢。”喜欢得都能想象你杀敌的模样了。

        “我需要你。”少女这样说着，撑着下颌的手滑到额间，亮闪的黑眸通过指缝将焦点落在他身上，其中饱含的盈盈笑意令人背脊一颤。

        “好好长大，成为我锋利的刀。”身姿柔软，面容明艳，轻易便夺去了背后樱花的全部色彩，就连口中的命令都像情人的低喃。

        屋内的光线渐暗，豊姬直起身，示意刚进来的女官拉上障子。她蜷起腿用下巴抵住膝盖，回想起男孩接过神馔食盒的小心翼翼，和直到离开都有些怔忡的表情，不禁又笑了起来，耳尖都会红的小鬼，还挺可爱。豊姬轻声哼出一段从高志国传来的小调，希望你以后能在这乱世中，为我族争得一片沃土。

        殿中烛火初上，火苗在宫灯中映出一个跳跃的光影。

        被晃眼的尤里似大梦初醒般，从豊姬的思绪中剥离出来。这是怎么回事？随着她的清醒，周遭的事物也逐渐淡去，往常就算梦见过往，她也能区分豊姬和自己，怎么这次，一切都无比真实呢？

        甚至梦中的所想所为，做起来都全无违和，好似本该如此般流畅，尤里有些迷惑，这还是梦吗？她又想到那团粉色，十二岁时竟只有那么矮么。尤里心中一片酸涩，他的生活，要有多苦呢？

        寝宫的景象散尽，她的梦境变为纯白的布景。正当尤里迷惑时，不远处突然出现一个半人高的背影，四只胳膊从无袖的破旧麻布衣中露出，手腕间各有一道黑纹。

        小时候的宿傩？！尤里赶紧跟了上去，眼前的孩子比刚刚看见的还要瘦弱矮小一些，她满心疑惑，自己从未见过这么小的他，就算梦应该也想不到这样的细节，她看了眼男孩脖颈上挂着的红绳，那这是谁的梦境？

        “两面宿傩——”她朝那小小的背影喊去，男孩闻声顿了一下，却连头也没有回。

        有些奇怪，听见也不搭理的吗，尤里略作思索便恍然大悟，两面宿傩，相比是人名，不如说是称号，他此时，应该有其他名字吧。

        她大步绕到男孩身前，弯下腰微笑着打招呼：“小朋友你好，我叫尤里，你的名字是？”

        男孩被她拦住，警惕地后退一步：“你要做什么，为何跟着我回家？”方才紧闭的复眼冷光突显，似要看穿对面人的全部心思。

        “哎？”当她再正起身子的时候，周围已不是空白无物，而是一条破败的街道。

        啊，大概知道这是谁的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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