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百幻蝶10

王麓原蜷曲匍匐的身躯猛地一震，他颤抖着抬起头来，看着“女穰”的眼神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希望，像看着最后救命稻草。他老迈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泣音，嘶哑着嗓子道：

        “女穰大人，您是上古的大祭司。她……她们说您有通天彻地之能，体内流淌着生生不灭的生命之泉。活死人肉白骨，那对您来说都是动动手指的小事。我老了，但我不想死。我求您……求您发发慈悲，让我再活几年。我不求多，只要十年！只要让我再活十年就行了！《农学荟萃》的编辑跟我说，我的研究方向是对的！文章也快到火候了！最多十年……最多十年我的论文一定能发刊！求求您了女穰大人，我只是不想搞了一辈子科研，连一篇论文都没发过……那样我死都会不瞑目的！求求您了，您就发发慈悲吧！”

        说到这里，这个苍老佝偻的男人已经泣不成声，哭得像个孩子。

        听到“发刊”这两个振聋发聩的字眼，学术民工夏老师不禁喉头一哽，心中涌上一阵难言的忧郁。

        甘柘棠倒是没什么多余的想法。是人都想再活五百年嘛，正常。她看向“女穰”，好奇这个蝴蝶伪装的“上古大祭司”怎么帮王麓原续命十年。

        “女穰”的脸上仍然维持着那似笑非笑、似喜还嗔的奇异神情，眉宇间一片肃穆庄严。那风声一样飘渺空灵的声音又幽幽的响起了，“女穰”以一种呓语般的声调说：

        “伟大的神圣之母在九天之外睁开无所不在的眼睛，而我是祂行走在地上的女儿。通过我的喉咙，无所不能的神圣之母应允你的许愿。生命之泉将永流在你的躯体里，你，将在伟大母亲的怀抱中永生。”

        在她的声音中，构成女穰的蝴蝶们蠢蠢而动，无序而狂乱地纷飞舞动起来。凝实的青年女子形象瞬间扭曲了，在蝴蝶们疯狂混乱的骚动中，一个新的形象被组成了：这回不再是美丽英气的青年女子，而是一个难以描述的邪恶生物。

        这个蝶群构成的新形象有十几米高，是由不规则的肉块和瘤状物勉强组成的、看起来有点类似树桩一样的怪物，它的冠部生着无数舞动的黑色鞭状肉块，底部则有六只（或者更多）大蹄子。树桩似的躯干周围张开好几个巨大的裂口，浓绿色的粘液丝丝缕缕地从裂口中流出来，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

        “女穰”空灵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是神圣母亲的乳汁，这是祂赐予儿女的生命之泉。源津天降，心泉同一。只要饮下它，长寿之光就会永远眷顾于你。”

        所谓“生命之泉”，难道就是指那些粘腻恶心的绿色粘液吗？那这生命之泉未免太有“味道”了吧。甘柘棠实在免不了暗暗作呕。再说这种一看就很不妙的东西，喝下去真的不会有什么奇怪的副作用吗？

        对于绿色粘液的性状和效用，王麓原似乎没有费心多虑。听了“女穰”的话后，他大喜过望，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向着正在分泌着恶臭粘液的树桩状怪物膝行而去，匍匐在怪物的脚下贪婪的吮吸着滴落下来的绿色脓液。此时，王麓原身上原本那种苍老而不失儒雅的学者风度完全消失了，这个老者现在的做派和任何一个摇尾乞怜的卑微乞丐毫无二致。甘柘棠的心头涌上一股不知是厌恶还是悲哀的强烈感情。

        饮下绿色粘液后，王麓原的面部肌肉在一瞬时间极度的扭曲了起来，他的喉咙里挤出几声嘶哑的哀嚎。他的身体蜷缩了起来，青筋暴露的枯瘦手指用力地扣着肮脏的地面。他痛苦悲鸣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刚刚喝下的不是什么“生命之泉”，而是高浓度的硫酸。

        在王麓原残破的嘶吼声中，“女穰”又说话了：“生命之泉已经占据了你的躯体，它将洗涤你的骨血和心灵。灵慧所钟之人，便能将祂所恩赐的神圣泉水与心中的泉源合二为一。那时，祂在你心之中，你心亦在祂之中。源津天降，心泉同一，自然羽化超脱，吉祥长生。”

        “她”的声音毫无感情，像一片渺远的冷雾，自顾自地飘荡在空气中。好像正在地上翻滚哀嚎的王麓原跟“她”毫无关系一样。余音未落，构成怪物形象的群蝶哄然而散，向四面八方纷飞离去了。霎时间，试验田的上空一片空茫，只留下几缕幽咽的晚风。什么穿着符文彩裙的大祭司“女穰”，什么树桩状流着恶臭粘液的怪物，全部都消散的不剩一丝踪影；就连那高大的异常的玉米植株，也恢复了正常的高度。在月光之下，这片试验田显得如此普通、正常，就像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一样。

        不，不是梦。虽然怪物消失了，但王麓原锥心刺骨的痛苦却并未消散。他没有像“女穰”所许诺的那样“羽化超脱、吉祥长生”，相反，极度的痛苦似乎让他完全丧失了理智，他像濒死的野兽那样哀嚎□□着。随着时间的流逝，哀嚎声渐渐低了下去，但甘柘棠和夏任簌都知道，那并不是因为王麓原有所好转，而是因为他残存的体力在剧痛的折磨下慢慢枯竭了。他逐渐低落下去的痛吟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喘鸣，在惨淡的静夜中听来无比清晰，让人不由悚然生畏、心有戚戚。

        看着凄惨的王麓原，甘柘棠想起了“女穰”离去前的话：“灵慧所钟”的人，才能与神圣的生命之泉合二为一，从而羽化、长生；那么……灵慧不钟的人呢？他们的身体能接纳所谓的“生命之泉”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话，迎接他们的，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不详的猜测让她胆寒起来。握着她的那只属于夏任簌的手用力攥住了她，温暖有力的触感通过紧贴的肌肤传递过来，这让甘柘棠平静多了——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正在颤抖。

        王麓原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谁都能看出，他的生命力正在一点点衰微。甘柘棠不忍极了，可是不管怎样，在这个场景里，她和夏哥都只是一缕寄托在蝴蝶身上的意识体，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况且，她更知道，通过蝴蝶的眼睛所看到的这一切都是已成云烟的、不可改变的往事。

        难道就要看着这个老人无比痛苦的死去吗？甘柘棠真希望能有天降的神兵，救王麓原一命。正在她这么想的时候，草丛里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一个急匆匆的身影从远处的宿舍楼方向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在甘柘棠惊喜的注视中，那个身影越来越近。那是一个青年，穿着一身很不得体的居家服（准确来讲，印花秋衣和秋裤），上身裹着一件皱皱巴巴的夹克。他的鼻梁上歪歪斜斜地架着一副塑料框眼镜，脸上表情有点不太清醒的迷茫——看起来刚从床上爬起来。

        这不是年轻时的江平淮吗？甘柘棠认出来了。

        江平淮举着一只黯淡的旧手电筒，一脚深一脚浅地摸进王麓原的试验田来。他一边用手电筒四下找来找去、不停翻动着玉米苗，一边高声呼唤道：“王老师！王老师你在哪儿？”

        很快，他在试验田的边缘发现了蜷缩在玉米植株之下的王麓原。江平淮的年轻的脸上出现了慌乱和担心的神情。他赶紧抱起王麓原的身躯，用手轻轻拍打对方的脸。

        “王老师？能听见我说话吗？完了，晕倒了，不会有什么事吧……啊，这是什么味道啊，新型有机肥吗？好臭……”江平淮把手电筒夹在秋裤的松紧带里，腾出双手来，试图背起已经失去意识的王麓原。可就在他托起对方的一瞬间，异变陡生。王麓原的身体突然剧烈的抖动起来，四肢不正常的弹动，他的动作太奇怪了，完全不像人类身体的正常动作，看起来就像王麓原的身体内部禁锢着什么东西、正要冲破他的皮囊。

        就在江平淮的面前，王麓原的眼睛突然骇人的睁大，鼻翼耸动，嘴巴也张到了极限。“扑哧、扑哧”的声音传入江平淮的耳膜，暗红色的血液、混杂着浓绿色的半透明从王麓原大张的七窍里喷涌而出。

        江平淮一惊之下，双手一松，向后跌坐在了地上。

        大量恶臭的液体从王麓原的身体里喷泉似地涌出来。很快，王麓原身体里的一切液体都流尽了，像垂死的金鱼一样，最后弹动了几下，彻底失去了生息。他的身体干瘪极了，骇人地抽搐成一团。比起肃穆宁静的木乃伊，王麓原的尸身更像一块看不出原貌的腊肉。

        “王……王老师……？”江平淮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具骇人的尸身，不明所以的茫然过去之后，极度的惊惧占领了他的心神。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不由自主地惊声尖叫起来。

        江平淮的惊叫声很快引来了研究所里的其他人员。先是负责167所安保的军警，死了一个研究员，这在一向平静的研究所里可不是小事；王麓原可怖的死状让这几个穿着绿军装的小伙子也有点慌神；很快，他们叫来了研究所长和书记，整个所里大大小小的领导、干部们听到异动，也都跟了过来。黑暗的试验田被几束雪白的灯光点亮了，寂静无人的深夜里人头攒动。这群常年埋首书案的研究员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大家一边交头接耳，一边热锅上的蚂蚁似地团团乱转。

        一片喧嚣混乱中，瘦竹竿似的书记和胖乎乎的院长一同询问了第一目击人江平淮，可他一来受惊不小、二来所知不多，实在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书记和院长商量了一会儿，对混乱的人群高声道：“大家都静一静！先离尸体远点！我们马上报警！在警察同志来之前，谁都不要接近这里！保护好案发现场！这件事情在查清楚之前，都不要对外宣扬，也不要和家人、朋友讨论，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时间在混乱的时候总会迅速溜走，很快，曙光从东方的天际冒出头来。两只蝴蝶仍然并排立在那根开满桃花的树枝上，静静的送走这个离奇怪异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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