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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请少主决断!


两日后。

        夕阳西斜,暮色已至,整片大地呈现出苍茫的暗红色,唯独稚邑神山上热闹非凡,灯火通明。

        稚邑神山地势高陡,上下山只有一条通路,被工部修整得十分宽阔,千盏宫灯伫立在道路两旁,远看去就如同一条明黄色的灯带,蛟龙般绕着神山盘旋而上。

        整个大荆的贵家豪门几乎全部到齐。

        以神山为中心,山腰,山脚,山外各有围成圆形的巨大观景台,早前几天就已经全部爆满,禁卫军和选定的皇商行走其中,却仍然降不下人群的欢腾和兴奋!

        观者群情激动,抢不到座席的老百姓们都在神山山脚远处站着,就连附近几座山头的山腰山脚也都挤满了人——

        稚邑舞祭本就是与民同乐的盛事,工部特将舞祭台修在神山之巅,又在其下设立七十二扇朱砂镜用以反光,所以即便是在对面山上也能看清舞者的身形;

        神山的山腰山脚下挖空了九层环形乐室,又以“百穴术”在神山上凿通大小孔洞无算,当乐官们在乐室中奏乐时,整座神山都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奏鸣器,方圆几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牧州知州之女,刘檀进乐!”

        礼部在大荆三十三州千挑万选出来的传音官们层层报唱,宣告走上台前的舞者。

        舞|女水袖轻扬,曼妙身姿在华光中柔柔一转,引得内外几层观众的狂声叫好!

        “是刘檀儿!听说知州大人请了最好的师父教导,一年到头每天都在练习!不知道刘姑娘今年名次能不能更进一步?”

        “还往哪里进?去年就已经排到四十五名啦!前面还有那许多京城的贵女,哪里轮得到她?”

        “可是现在都快要戌时了,这时节上场,可见并不如何!”

        “这就是胡搅蛮缠了啊,出场顺序本来就是京城大人们私心定的,和水平有什么关系?不是还说那位生了妖孽的小郡主要压轴出么?”

        “啊啊啊啊你们都闭嘴啊!耽误我看檀儿姑娘起舞啦!”

        人群激动兴奋的议论声几乎快要传到了神山顶上,将往日里矜持的勋贵们都熏出了几分跃跃欲试的兴致来。

        神山之巅除了置于水台之上的朱砂镜舞台之外,周遭一圈都做成了宫殿样式的长廊,座席朝着舞台的方向摆开,确保人人都能清晰地看见台上的模样。

        最东侧是元泰帝的座席,两边分列着十三位皇子,再往下是两位国公,而后是侯爵,伯爵,待所有勋贵排过,顶层观舞台上就只剩下一些末席,坐的是几位内阁重臣和他们的家眷。

        像谏院这样门第清贵但职级不高的衙门,自然就要坐在再往下一层;

        祝景同送瓷满去了舞|女们候场的地方之后,本欲直接回谏院司谏的位置上端坐——

        谁料那个本该是自己的位置上,竟坐着个十分陌生的面孔。

        “祝兄,你不记得我了?”

        这年轻士人有些尴尬地站起来,赔笑道:

        “在下曾思恬,也是今年的新科进士。不过是二甲末位,杏林宴上咱们其实见过的。”

        深绿官服,五蟒四爪蟒袍,补服鸂鶒;交领上有一道素银纹,是河西曾氏一族的徽记。

        正七品,司谏职。

        右谏议大夫早就防着祝景同来问,眼风扫见他来,立马赶上来和稀泥道:

        “小祝呀,你身子不好怎么还上这里来了?这个这个,你也知道,年中谏院事多,小曾就是暂时借调过来的,你只放心养着,不用担心院里!”

        谏院众人看着自己的目光或同情或讥讽,但都彰显着同一个事实——

        一共两个司谏位都被坐满,这谏院之中已经没有他的座位了。

        一个人要花多少努力才能考上状元,要有多少期待才能被安排进谏院;

        三秋苦读,十年寒窗,更有数不清生吞下的委屈和志气,为的不过也就是这么个位置。

        可所有这些努力,只要怀孕,就全部付之东流;一句“工作总要有人做”,所有过往就通通清零了。

        右谏议大夫似有不忍,按着曾思恬让他赶紧坐下,斟酌着开口道:

        “小祝,沐恩殿下之前就派了人来,你的座席在我们上边。你……你恢复之后如果还愿意回来,老夫无论如何也会去陛下面前请旨的!”

        祝景同没说什么。

        有些人因为看得太清楚了,所以显得十分寡淡;又因为十分寡淡,所以在某些令人尴尬的时刻,显得非常“通情达理”。

        他朝曾思恬礼貌地一点头,那位曾司谏赶紧起身回礼,祝景同抬手示意不用,而后对右谏议大夫两手一揖。

        他抬眼瞧见杏仁已经到了,便跟着她一路往最顶层的座席走去。

        杏仁向顶层观席的层层护卫们出示了郡主府的牌子,一路低眉顺目地带着祝景同往上席走,边走边低声说道:

        “这位曾司谏是今日上午才调过来的。殿下吩咐了,您若是喜欢那位置,她就想法子将他调走;若是觉得先歇歇也无妨,就让我先带您去旁的座席里休息。”

        祝景同一霎时觉得,自己好像话本“霸道帝王掌心宠”里的那个“宠”,不躲在瓷满怀里嘤嘤两声都对不起小郡主这番“娘子罩你”的豪气。

        心中那点不快,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散了。

        “不必,”祝景同道:“一会不用留下,去照顾殿下。”

        曾家本来就是他选中要进京的门第,只是没想到河西那边效率竟然这么高,而且竟然顶的就是他的位置。

        杏仁点头称是:“祝大人,席面到了。”

        祝景同脸上的表情一霎时僵了。

        舞|女刘檀儿还在水台中央翩翩起舞,婉转的唱声和朱砂镜的光影在他脸上轮番流转——

        祝景同这辈子的表情就没这么精彩过!

        廊下这一席略微有些偏,但也仅此于皇室众人,里面端坐着几个妇人,全都笑脸盈盈地瞧着他:

        “可是祝司谏?啊呦,瞧着月份还不大,赶紧坐下吧!没到三个月还不稳当呢!”

        竟全是腹部高高隆起,正在养胎的贵眷!

        竟然是“孕夫专座”!

        杏仁凑近了在身后低声道:

        “司谏,这一席后边太医院和老妈子都是备着的,今夜漫长,您在这里最妥帖不过了!”

        祝景同深深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个年三十余岁的妇人兴奋地瞧着他:“快坐快坐,果然比传说中还俊俏!”

        “就是就是!”

        祝景同心知逃不过,元泰帝和众位皇子说不定都注意着这边,他不愿挑起太多关注,只得落座。

        他一来,所有原本还矜持着的孕期贵眷们都忍不住叽叽喳喳谈论起来,将果盘酸糕流水价地往他跟前堆。

        那最先开口的妇人就坐在他旁边:“祝司谏认得我吗?我是庆安巷石家的主母!”

        祝景同礼貌地垂着眼,拱手道:“代问石尚书安。”

        石夫人笑了一声:“客气什么?叫我嫂嫂就是了!你几个月了?殿下对你好不好?”

        祝景同:“……两个月,很好。”

        各家夫人们纷纷探出耳朵,热情地劝道:“瞧你瘦的,平日里还是要多吃些果子谷物;凡是别往心里去,心情好才是最重要的!”

        石夫人:“就是就是,哪有主君不好色的?便是寻常人家主母有孕,也得是要给郎君物色些美貌丫头放在房中的。”

        祝景同抬眼。

        瓷满前日才同柳团出去跑了一回马,这些人消息竟然如此之快?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已将种种可能想了一圈。回过神来,却见石夫人抬手一指——

        偏僻晦暗的候场处,旁的舞|女都在紧张地抓紧最后的时间练习;那仙风道骨的柳道士却一手拿着拂尘,正凝眉朝瓷满说话。

        瓷满身上披着风衣,遮住其下华丽的衣裙,眉眼弯弯,对那道士笑得十分可爱。

        原来不是消息灵通,而是“现场直播”。

        石夫人叹道:“别往心里去,便是我家那木头桩子,也对仕女画像笑过呢!”

        其他夫人们也跟着劝:“是啊是啊,先把账记上,等平安把孩子生下来再同主君一块算!”

        祝景同眼角危险地一眯。

        瓷满娇嫩的樱唇一张一合,祝景同目力非凡,竟然读出唇语:“上|他……好……腹肌……有力。”

        祝景同:“呵。”

        石夫人:“腹肌?哎呦,小祝司谏就别幻想这个了!咱们生孩子之前谁还没个纤细腰条?孩子一生出来,别说腹肌,光妊娠纹就够受的!”

        旁边一个夫人一听,立马伤心起来:“谁说不是?我生完老大之后,腹间纹路丑陋,主君几乎一年才……唾,男人!”

        祝景同下意识将本就笔直的脊背绷得更紧。

        石夫人:“小祝司谏还是趁着月份早,赶紧用橄榄油吧!这小道士的姿色虽远不如你,可架不住年轻鲜嫩,没了这个还有下个呢!”

        那边柳团道人面色凝重,行过礼便走了。

        祝景同远远瞧着一身粉衣的瓷满,还有两人就到她上场,竟还踮着脚探身看表演,看就罢了,还傻乎乎鼓掌叫好。

        祝景同心里默默念道:

        ‘一个道士,能有什么腹肌。’

        他目光在场上一扫,发现还有一个人在瞧瓷满,竟然是杏仁。

        她手里捧着一个匣子,满头满脸都是汗,一个劲朝瓷满招手,急得就差喊出声来,又怕惊扰了席上的贵客们。

        祝景同起身走到廊下的阴影中,使唤一个小寺人去将她唤来:“什么事?”

        杏仁眼圈发红,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司谏,错了!衣服拿错了!殿下那件不成!”

        祝景同抬起左手,虚空往下一压:“不急,慢慢说。”

        杏仁喘了口气,单手利落地将眼泪一抹:

        “刚才刘尚宫让人来传话,说送给殿下的衣裳错了,不是咱们那两匹鲛绡,而是普通粉色锦缎做的样衣!”

        祝景同:“替换。”

        杏仁:“来不及了!更紧要的是,尚衣局竟然不知道咱们的成衣在哪里!”

        祝景同略一思索:“虽然效果普通,但样衣不至于出大差错。”

        杏仁止不住哭,思路却很清晰,手中匣子一翻:

        “司谏您瞧,这是样衣的余料,余下的料子也太多了!样衣根本就没有制作完成!寻常走动也就罢了,若是,若是大动,只怕会当场断裂!”

        在众目睽睽之下,衣料断裂。

        祝景同眸中的阴沉一闪而过,看向无知无觉的瓷满:“郡主府烧火的王嬷嬷来了没有?”

        杏仁一擦眼泪,赶紧说道:“来了!”

        祝景同:“带上余料,现在就带她去找郡主。”

        杏仁被他镇定的情绪带着,定下心来,问也没问一句,几乎是以盲目的信任飞奔去找王嬷嬷。

        又一个舞|女结束了表演,满场响起喝彩声,祝景同站在那处阴影中没有动,负手瞧着图南穿着深青色的蟒服急匆匆穿行而来。

        出事了。

        当朝之中,内阁之下一应事务都是六部在支撑;六部中尚书坐镇,侍郎们作为二把手,是一等一的实权者。

        总共六位侍郎,最得圣宠的就是工部的图南。

        最重要的因由,是因为图南之父图太傅教导众皇子,十数年来从无一丝半点的偏颇;图南明明能靠封荫入仕,却生生自己科考入朝。无论哪位皇子去拉拢,从来都是笑呵呵地推拒,一心只奉皇命。

        他受宠,是因为他是个纯臣。

        祝景同看着图南拿出了太傅府的牌子,顶着各方的目光直直向自己这个方向走过来。

        图南私下里从不和在朝官员结交,谏院将满朝文武结党参了一个遍,唯独没有参过这位年少当红的工部侍郎。

        这个时间,他本应换上女官的伪装,去瓷满身边装南溟君才是。

        必定是出大事了。

        “二皇子遇刺,生死不知。”图南站在地上,仰头看着祝景同,传音道:“可能是老六动手,现在除了我们的人,还没有人发现。”

        祝景同视线在诸皇子席位上一过,二皇子果然不在;六皇子单手擒着茶盏,眉头紧锁,目光只往后山看。

        台上舞|女正跳到紧要处,弦乐一阵紧过一阵,仿佛要将人的心都勒得跳出来。

        图南紧紧盯着他,目光坚毅果决:

        “臣要么去救二皇子,要么作为南溟君去为沐恩郡主奏乐,二者只能选择其一。”

        台上这一位,就是排在瓷满之前的最后一个表演者;她舞曲的高|潮已至,最多不超过半刻钟瓷满就要上场。

        一方是早就选定的二皇子,一方是瓷满。

        图南定声道:“请少主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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