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老婆子我有一个问题

瑶飞光是只妖，一只重伤的妖。

        但她尚有要务在身，根本没那养伤的时间。

        “阿婆，昨日多谢您的收留，然……”

        瑶飞光的话尚未说完，便被管飞鸿打断了。

        “你这伤还没好，你能去哪儿呢？”

        管飞鸿此时正在洒扫收拾院子里的东西，听到瑶飞光的话，瞧着她便深深叹了口气：“老婆子我知道，你是担心给我惹麻烦，但就放你这样子离开，老婆子我也不放心。”

        “唉，若是云大人一家还在就好咯。”

        “云大人？”瑶飞光不解道，“敢问阿婆……”

        “云大人和季夫人是我们镇子上的神医，无论是那人魔妖鬼的毛病，只要到了那两位的手中，就保管都能给你治好咯！”

        “可惜……”管飞鸿摇了摇头，不愿再说下去。

        瑶飞光直觉其中必有故事，于是不动声色继续追问道：“阿婆说的当真是好神奇，便是瑶娘曾随侍仙君身侧时，也未曾听过这般厉害的人物。”

        “云大人一家确是顶顶厉害的，只是……”管飞鸿面上忽有几分难色，片刻后却是忽然一咬牙道，“罢了，你的名字中也有yao字，或许当真是天意也说不定。”

        “老婆子我一向信那天道好轮回，善人定会有善报。”管飞鸿喃喃自语道，“没道理白大人一家行善积德这么多年，到头来却落到这样的境地。”

        “难道这世上，只要是仙人说的话，便全都是有道理的？既然这样，当年仙长也叹过，天下师和素王不该死。可那到头来，不还是枉死了去？”

        管飞鸿嘴里念念叨叨半晌，忽然看着瑶飞光低声道：“你说过，老婆子我这算是救了你一命，你愿意报答老婆子我是不是？”

        “是。”瑶飞光道，“只要力所能及，瑶娘必在所不辞！”

        “唉，你且先听听老婆子想你做什么吧。”管飞鸿摆了摆手，放下手里的东西，带着瑶飞光向着屋内走去道，“先来听老婆子给你讲个故事吧。”

        松阳镇外的松阳山，名字听着倒是很亲，然则实际上却相差了个二三十来里地的距离。此时山上的江久梨，正拿着手里的凡间地图，颠来倒去的反复看着。

        “好友，你这究竟是在看什么？”青君行于她身侧，望着她的动作问道。

        “没什么，我就总觉得，有那么些古怪的预感。”江久梨收起了地图，皱着眉道，“我就是烦的很。”

        随后她又阴森森的，咬牙切齿道：“上一次有这么相似的预感，你猜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青君漫不经心道，“反正总不能是你爹生辰宴那日。”

        “哪壶不开你就偏偏给我提哪壶！”江久梨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向着青君脑袋上丢去，“格老子的完蛋玩意儿！”

        “啧。”青君脑袋一歪，躲过了石子攻击道，“好友，自你此次从那禁闭室出来后，当真是脾气变得要比以前更差劲了许多。”

        “要你管老子！”江久梨又是低头抓起一把石子向着青君打去，“你欠揍就是！”

        青君左躲右闪，半点未曾被那石子挨到衣角。反倒是江久梨丢了一阵石子后，率先觉得没劲儿起来。

        “无聊！”

        江久梨丢开手中抓的石子，转头又径直一个人向着山上行去。青君疾行两步，跟到她的身旁后，又继续追问。

        “不想说了？”

        “也不是。”江久梨忽然皱着脸，叹了口气道，“就是太子当年快要死的时候，我这预感……就差不多是这样。”

        “你说，总不能是我那太子老哥，又要死了吧？”

        “说道太子……”青君顿了顿，接着方才开口道，“他如今也算是个两百岁的小妖怪了罢？”

        “算是妖么？”江久梨百思不得其解道，“当年我不是分了他天道补偿给我的气运……总不能是因为夫妻关系吧？”

        江久梨戚戚然道：“妖这妖气还带传染的？”

        “当心太子妃娘娘听到这话，可饶不了你。”青君笑吟吟道，“我也不晓得具体是发生了什么，但如今，他显然算是归入了妖类中。”

        “那可不行，得想个法子才行。”江久梨缓缓道，“人间太子娶了个妖做妻子，和太子妖化后和妖做夫妻，这是两个概念。”

        “我那太子老哥，至死都必须是个凡人才行。”她如此笃定道。

        青君跟在她身旁走着，两人相顾无言片刻后，这才又缓缓出声道：“好友，同我说个实话。”

        “打从你赶去救太子的那时候起，你是不是就已经被说动了？”

        “说动什么？”江久梨鄙夷的看了她一眼，“你以为我会想救这个烂透了的世界？你做什么春秋大梦？”

        “我告诉你，绝不可能！”

        “但老子想要毁灭世界是一回事，有的人就不该那么憋屈死去，老子看不过眼又是一回事！”

        “本君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好人没好报！就算下一秒，本君能成功毁灭了这个世界，在这之前的上一秒，本君也要先把那些欺世盗名之辈下！油！锅！”

        “做尽了天下的龌龊事，还想要痛快死去，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就算死，他们也该比别人死的都要痛苦！”

        “好吧。”青君颔首，缓缓道，“你有志气，随你高兴。”

        “不过……反正你一时半会儿的还毁灭不了世界。”青君语气淡淡，目光悠悠的也不知是瞧向了何处道，“不如……现在就先发个善心？”

        “什么善心？”江久梨头也不回的闷头赶路骂道，“老子有这玩意儿吗？”

        “就当是借你小时候的。”青君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强行令她停了下来。

        “而且我觉得，好友你应该会很乐意的。”

        “什么跟什么？”江久梨气急败坏道，“老子不乐意！你抓疼老子了！你他娘的说了多少次了，老子这里面挂着东西，你抓这里会戳到老子肉的！”

        “啊抱歉。”青君松了些力气，接着又伸手一指那泥泞山地中挂着一片暗色的坑洞道，“那边，有东西。”

        松阳镇上有家狐妖，这是整个镇子里众所周知的事情。

        说不清这一家具体是什么时候搬来的，只记得，自从那外面乱起来后，这狐妖一家便都一直住在这镇子上，顺带着还佑了这方圆百十里的百年平安。

        百年的时间，说长不是很长，说短倒是也不短。

        只不过外界风云变幻三百年，那饿殍遍地，血流漂橹之景，始终未能侵扰此地罢了。

        附近的人们都感念狐妖之恩不说，那狐妖一家也是个热衷悬壶济世的性子。

        三百年来，狐妖家的医馆药房，风雨无阻从未关过一天的门。

        直到不久前的那一日，有一法号“赤阳真人”的仙长，路过了此地。

        自此，云家医馆，再未有开门的一日。

        “这世道啊，一乱就已经是乱了三百年了。”管飞鸿叹道，“这做人啊，之所以要做人，学的就是一个要知恩图报。”

        “我们这地方，其实也不是跟外面完全隔绝的，三不五时的，也总有逃命的东西来到这里。”

        “或是人，或者妖，或是魔，什么都有。每每也都是云大人一家，出面收留救治的他们。”

        “云大人一家是实打实的好人！甭管那路过的仙长说什么妖不妖的，反正老婆子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看在眼里的东西，难道还不如他个外来人的胡言乱语可信的多？”

        “若不是云大人一家在这里镇着，那什么虫子，怕是也早就吃光了我们这里的人吧？”

        管飞鸿那双干净的眼睛里印着瑶飞光的身影继续道：“你看我这眼睛，干净吧？”

        “干净。”瑶飞光如此道，心里却是有些奇怪，以这凡人的年纪，无论如何说，也不该有这么干净的眼睛了。

        哪怕只是因为身体的缘故，老人的眼睛，也不该是如年少稚子那般，或比之更甚的干净。

        “其实老婆子我的眼睛，之前因着家里的事情，差点哭瞎了。要不是季大人的医术高超，那是绝对救不回来的！”管飞鸿得意的笑了一下，接着又放缓了声音慢慢道，“老婆子以前，其实也跟你差不多的。”

        “我啊……其实并不是生长在这里的。四十年前，那外面的怪虫子吃了我的家，我的丈夫和儿子，连带襁褓里半岁不到的女儿，都没能幸免。”

        “那虫子，可真是可怕啊。只要是人挨着了，顿时就变得不像是个人了，什么都要吃，亲朋好友要吃，桌子凳子木头也要吃；就连他自己，也是要吃的啊！”

        “我这一辈子，在来到这里安家前，二十二岁的年纪里，一共遇到过五次虫子。幸运的是，我都活了下来。”

        “不幸的是，每次都只有我啊……”

        老妇人缓缓叹道，她的眼睛还在看着眼前的瑶飞光，但那神色，却早已是透过她，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我的姊妹，兄弟，父母，丈夫，儿女……都因为那虫子，离开了我。”

        “后来我就逃到了这里。其实一开始根本不知道往哪儿逃，只是跟着人流，想着只要大家都在一起，只要人多，那肯定便是能有活下来的法子。”

        老人说着，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沉默了下去。

        瑶飞光听着却是有些不解，她思忖片刻后，还是开口道：“阿婆，请恕妾身冒昧。妾身记得不是两百年前的时候，人间的皇城那里，便已有了护城大阵，足以抵御那血蛊灾祸吗？”

        “既如此，阿婆又为何……”瑶飞光拧眉瞧着眼前的老人问道。

        “啊，啊，两百年前？”老人精确道，“是两百七十二年前吧？”

        “是。”瑶飞光直觉不对，心中已生了警惕。

        “别怕，好孩子。”老人叹了口气，“老婆子我确实早就死了，死在七十二岁那一年。只我舍不得这里，也舍不得云大人一家。”

        “所以自云大人一家横遭此难后，我便一直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瑶飞光问道。

        老人静静地答道：“我要如何才能报云大人一家，予我乱世安身落脚之恩？”

        一只三人环抱都不一定抱住的狐妖，正一副死尸模样的瘫在地上，几乎是连个喘气的架势都没了。

        它的脊背上黏连着两个人，看模样确是一男一女不错，只是那男女的年纪，倒是和江久梨想的不同。

        但想来这应当就是江久梨心心念念，想要看的合体妖不错了。

        “这完蛋玩意儿的，你说它能霍霍得了谁？”江久梨蹲在坑头，看着坑里的合体妖道，“它能把自己霍霍起来就不错了。”

        “这妖，差不多本有渡劫的实力。”青君亦是蹲在坑头道，“只不过它这身上的旧伤倒也不少，想来与那真人对战之时，能有这合体模样的反虚境的实力，便已是最大估算。”

        “真不是个东西！”江久梨狠骂了一声，随即开始翻找能够给这妖用的东西。

        “我这帝流浆还有几个，你说直接喂给它成吗？”

        “怕是不行。它如今虚不受补，还是一点一点来的好。”青君起身向着坑内一跳，顺着边沿滑至妖身旁又仔细研究了一番。

        妖身上伤痕交错，深可见骨。毛皮烈火灼伤处，凑近了竟还能闻到些熟肉的味道。

        青君细细看着这妖身上的伤势，判断着若要挽救，哪一步最当合适。

        然而须臾后，她却忽然开口道：“好友，你确定要救它？”

        “又有什么事情？你就不能直说！”江久梨烦躁无比道，“怎么不能救了？老子想要救的人，天道那个狗东西还想要跟老子抢不成？”

        “莫要着急。”青君悠悠叹了口气，接着方才缓缓道，“天道说了，什么都给你，又怎么会抢你的。从来要抢你东西的，都只有一个。”

        她顿了顿，接着才又启唇吐出一个可怕的名字：“血蛊。”

        江久梨的动作倏然一顿，眼神也刹时变得冰冷无比。她缓缓抬头望着坑下的青君，不紧不慢开口道：“你说，是什么东西……要抢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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