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很久之后，程蓁才想明白，那日许鸢为何而哭。

        在女儿受了委屈需要父母保护的时候，联系不到丈夫，自己面对这样的事也驳不出一句话，最后竟是靠突然冲出来的自己的学生，把这件事解决。

        女儿一向活泼好动，许鸢却很难跟女儿调到同频，所以女儿更喜欢爸爸，她这个笨嘴拙舌的妈妈，总是跟不上女儿的思路。

        程蓁不仅能三言两语把人骂一顿，顺带把事情解决，还能和四岁的小女儿顺畅的交流，看着女儿咯咯地笑得开心，许鸢顿感无力，心里并不好受。

        现下许鸢又哭了，程蓁再难硬下心肠，即使五年来在心里对许鸢有过怨怼，也都在看见许鸢的眼泪那一瞬间，烟消云散。

        “不哭，有什么不高兴的就说出来，刚好一点退了烧，别又把自己哭病了。”

        程蓁的声音满是温柔，没有丝毫的不耐烦。见许鸢没有要停的意思，便伸手捧起许鸢快要埋在碗里的头，轻柔的擦去泪水。

        “我以为你会恨我。”

        许鸢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在程蓁的心弦上奏出繁杂的曲子。程蓁注视着眼前消瘦又憔悴的人，叹口气，再多怨气也化成酸涩，说不出一句狠话来。

        “我能理解你的苦衷，也曾经怨你胆小，怪你懦弱，但从未恨过你。

        昨天接到小屹的电话之前，我都以为自己早就把你给忘了，但没想到，听到小屹说你生病，还是不管不顾的来了。

        许鸢，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小屹都看在眼里，也都跟我说了。

        要照顾好自己，注意身体。我…我先走了。”

        程蓁说完，起身便走。

        许鸢仍坐在原处，呆愣着不动，也不拦，纤细的手遮住眼睛，泪水从指缝中流下。

        程蓁的车停在小区门口，她走出单元门就放慢了步伐，需要静一静，需要想一想究竟该怎么办，又或者是为了给许鸢一点时间。

        其实只要许鸢挽留她，哪怕找出随便一个蹩脚的理由，程蓁都愿意留下来，再给许鸢一次机会，再给自己这段感情一次修成正果的机会。

        那年她拖着行李离开z市时，也曾有这么一个希望，希望许鸢能来送她，希望许鸢能勇敢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只要出现在程蓁面前，让程蓁知道她爱她，那就够了。

        可许鸢没有出现。

        好像，这次也是一样。程蓁快要走出小区门口，心底那微弱的希望也逐渐消失殆尽。

        “小禾！”

        程蓁回眸，终于，这一次看到了想看到的人。

        许鸢穿着刚刚那一身卫衣裤，眼眶泛着红，长发披在背后，发丝凌乱，许是跑的急，只喊出了一声小禾，便弯腰喘息。

        “傻不傻？天这么冷，不知道穿个外套再出来吗？”

        “怕追不上你。”

        笨蛋！

        程蓁脱下外衣将许鸢裹起来，才发现许鸢身上沾满了可疑的灰尘。许鸢家住九楼，程蓁下来时走的电梯，许鸢若是着急，或许真的是从楼梯间跑下来的。

        “是不是摔了？”

        程蓁轻轻拍打着许鸢衣服上的泥灰，虽是问句，但语气是肯定的，她已经有了判断，只想要许鸢的承认。

        “下楼的时候不小心…不碍事。”

        知晓这人的脾气，程蓁也不戳破，本打算顺势把人送回家，转念一想，许鸢就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可没说要让自己留下这回事，干嘛自作多情。

        “不碍事就好，快回去吧。哦对，叫我有什么事吗？没事我先走了。”

        故意的，程蓁就是故意的。对上许鸢不可置信的眼神，程蓁无辜的眨眨眼——干嘛，你又没说要我留下来，我这会儿要走，还成了我的不是了？

        许鸢这人，不逼一把，永远别想从她那听到什么心里话。从前程蓁都顺着她来，你不说我也不逼你，你懂我也懂，这样就够了。

        可后来分开的五年偶然跟别人提起，程蓁才意识到，凭什么呀，搞得像这么多年的感情全是她的自作多情，许鸢没有一点表示似的。

        吃过的亏不能再吃第二次，尽管她已经在许鸢这同一个坑里栽倒了第二次。

        察觉到程蓁的意图，许鸢咬住下唇，像是在纠结怎么开口。程蓁倒也不着急，闲闲地站在一旁，等着看许鸢如何挽留自己。

        “能不能，能不能先别走，你太累了，不是要卸妆吗，再不卸就长痘了，上去卸了妆洗把脸，好好睡一觉…再说，再说走的事，可以吗？”

        短短几句话，许鸢的脸就憋的通红。程蓁乐颠颠的欣赏了一阵许鸢的窘态，知道不能逼得太紧，好脾气的顺着台阶下来。

        “可以呀，走吧。”

        眼瞅着许鸢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程蓁笑眯了眼，忍不住调侃：

        “诶，这么多年，许老师真是一点都没变。一点皱纹都不长，脸皮也还是一样的薄。”

        说完，又欣赏了一阵许鸢白里透红的脸颊。这下，是彻底一点怨气都没了。

        喜欢的人这样可爱，慢一点，胆小一点，需要等一等又何妨？

        可是真的能在一起吗？不好说，但程蓁还不想放弃。她已经长大了，有工作，有收入，也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和车子，不再是那个只有一腔热血的毕业生。

        而许鸢呢，五年前的她有诸多顾忌，还在继续的婚姻，幼小的女儿，都在她的考虑范围中。可现在似乎也不再是理由。

        离婚了，连孩子都改了姓，可见断的有多彻底。虽不知过程，但程蓁猜得到，许鸢为了离婚，不知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哎，又是一阵忍不住的叹息。

        一路上，许鸢都硬要走在程蓁的后面，生怕程蓁跑了似的，定要在后面盯紧。

        像小孩子一样的莫名执着。

        程蓁卸了妆，换下衬衫和西裤，从许鸢的衣柜里掏出件t恤来穿上，也不穿裤子，大咧咧的坐在许鸢对面，盯着人看。

        “聊聊？”

        这次还是程蓁先开口。许鸢很有耐心，也很能忍，即使有千百句话想对程蓁说，也可以一直忍着，若是程蓁不挑起话题，许鸢能憋到天黑，把自己憋死，也不会主动说一句话。

        “嗯。”

        许鸢点头答应，捧起盛了半杯温水的玻璃杯吹了吹，却没有下文，还是要等程蓁说话。

        “我来说，我若说得对，你就点头，我若说的不对，你就摇头，然后纠正我，好不好？”

        “好。”

        程蓁见许鸢又是一阵乖巧的点头，偷偷翻了一记白眼，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被喂了哑巴药导致语言能力退化。

        “当年那封信，我看了很多遍，提炼出三个重点。第一，当时小屹还小，你也还没和陈尧明离婚，这是你的最大顾虑；第二，你觉得我太小了，不该耽误我的前途；第三，你很爱我。所以，你不答应我，不肯跟我走。是这样吗？”

        那封信许鸢记得很清楚，或许她永远忘不了自己是怎么忍着不舍和愧疚写下那样一封信来拒绝程蓁的，这份心痛一直留存到现在。程蓁说的这些，皆是许鸢想表达的，她点点头，又红了眼眶。

        过去的记忆是美好的，程蓁那样热烈而真挚，像莽撞的小兽，一头撞进许鸢的心。所以当穿着学士服的程蓁站在许鸢面前，讲出那番激昂的话时，许鸢心动了。

        “鸢鸢，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去n市，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里的人，和我在一起，我们买一间小小的房子，和小屹一起，去n市生活……”

        那样明媚的姑娘，笑得开怀，拉紧自己的手，凑在耳边说出这番话，随后重回人群中，冲呆愣的自己挥挥手。

        许鸢记忆里的程蓁，似乎镀了一层光，永远带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释放着她渴求已久的温暖。

        她就快要答应了，答应那个小姑娘，一起离开，一起开启新的生活，一起相爱。

        可数不清的顾虑涌上心头，告诉许鸢，你不能。

        女儿，丈夫，社会和家庭的压力，年龄的天差地别…此类种种，浇灭了许鸢心里的火光。

        她写了一封信去拒绝，将程蓁赶出她的牢笼，然后把门锁住，把自己关在里面，永远，也许永远逃不出去。

        ……

        看见许鸢在哭，程蓁也溢出了哭腔，其实这么多年，程蓁把二人之间的相处翻来覆去想了许多遍，只剩一个问题还需要答案，她将这个问题问出口，求许鸢给她一个答案。

        “不考虑别的，只考虑这一个问题，你爱我吗？不论是过去或者现在，爱过我吗？”

        许鸢用手撑着额头，微微点头，她死死咬住下唇抑制住哭声，却控制不住眼泪的倾泻。

        “我不要你点头，我要你说出来。许鸢，能不能说出来，爱，或者不爱，给我一个答案。说出来，哪怕就这一次，好吗？”

        “爱。”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爱。许鸢在心里将这句话补全。她矛盾至极，总是不愿说出口，却也总是卑微的祈求，祈求程蓁能听到她的心声。

        “好，那就够了。”

        程蓁轻声叹息，替许鸢擦着眼泪，又不禁笑道：“你猜学校里学生要是知道许老师这么爱哭，会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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