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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小乘兮群像三


休谟大师手捧古籍善本,一进来就环顾四周,不苟言笑。书斋众人皆起身,双手高高举起,行长揖礼。他身后跟着书童固名,更是提了一袋子书册。

        礼毕。

        休谟大师一边漫不经心地望向后排穆小晚,一边整理散落的书册。

        “穆小晚,你可还自在?”大师特殊地一问,众人都望向小晚。

        “回休谟大师,小晚自在。”小晚起身答。

        “那自在,方才不见你言语?说说。”

        小晚沉默,休谟大师继续问:“你师父走时,可对你说什么了?”

        “师父说,喜见我是我,希望我自在随性。”

        不知何故,小晚重复完师父的话,鼻子微酸,明明师父刚说完没多久,就像很久、很久以前说的,久到师父说的时候,还没如此难过,短短的时间,发生了什么,小晚竟后知后觉地感动、委屈。

        不过,这样瞬间的情绪,她竭力掩饰住了,这里人有几个是值得透露的呢?这些细腻入微的情绪,不加掩饰地交给恶缘,就像是绵绵细雨飘洒在血腥味、吵杂声、呵斥声回荡的屠宰场。

        “那从今天踏进这小乘书斋开始,你可还是你?”休谟大师出人意料地这么问。

        “不是。”小晚也出人意料地坦率。

        “方才,你的同窗们都说了什么?问你会不会琴棋书画,你又是怎么作答的?”

        “我没说、也没答。”

        “那你现在想回答吗?”

        “想。”

        大师露出笑容,“我知你想,但说无妨。”

        小晚犹豫了片刻,想着,要是真的完全照着自己的来,恐怕难堪。就算为了大师和师父,她也不想这么做。当然,起码可以拿出从容态度,不将不迎,应而不藏。于是,她从容说道:

        “小晚不才,方才有两点疑惑,说出来还请师长、学长们指教一二。为何讲‘女子不爱琴棋高雅之事’,‘却爱掌握生杀大权’对立起来?殊不知它们是一回事。早有贤者说过,钓水,逸事也,尚持生杀之柄;弈棋,清戏也,且动战争之心。钓鱼,虽然悠闲,但操纵的却是鱼儿们的生杀大权;下棋,虽然高雅,但身处棋局的人,早就动了争强好胜、吞并敌手的念头。不存在‘爱琴棋书画之高雅,就不爱掌握生杀大权’这样的论断,也不存在孰优孰劣的判断?再有,一个人配不配‘踏进唤日阁的门槛’,一种方法是,他踏进门槛之前进行判断;还有一种,从结果来判断。何为门槛?能力够了就是门,能力不够才是槛。如果已经进了这小乘书斋的门,那从结果来看,槛已经不存在,也就是说,他配!”

        小晚说完,顿觉四肢舒展,注意力全然在自己舒服,却来不及揣摩在场的人心中各色反应……

        此刻,休谟大师从未笑得如此灿烂,书斋里的人都少见他如此这般;另外,还有刮目相看的、暗自不爽的、暗自发笑的、气得跳脚却不敢的、冷眼旁观的还有佩服自己慧眼如炬、暗自欢喜的。

        休谟大师挥手示意小晚先别坐下,温和笑道:“门,你已进;槛,却是不复存在。既不存在,你便一并向同窗们郑重自荐吧。”

        穆小晚恭敬听从,谨慎礼貌道:“在座各位都比小晚学龄长、见识广,且地位尊崇,不敢自称同窗,皆学长于我,斗胆称呼各位一声学长。能与各位学长同处书斋学习,是穆小晚三生有幸。休谟大师垂鉴,今余以拙略数言自我介绍,望师尊及在座学长听闻!小女子穆小晚,年方十八想想,不少信息,方才也有劳乐羡郡主告知了。如各位所见,资质平庸,学艺不精,少有志向,但有幸被大师点拨,进入小乘书斋,实属吾一生之幸也。各为四方人,此地同事师,业成有先后,各位学长都学在了我的前头,往后劳烦多多指教。小晚定听从大师和同门教诲,尊师重道!”

        虽然,小晚觉得这么说话真累,还不知道说错没说错,但就这么着吧。

        休谟大师捋胡须点头,一边示意小晚坐下,一边缓缓对众人说道:“学贵得师,亦贵得同门。望尔等,日后和睦相处。”

        众人闻言,不敢多说,齐声答应。不悦者不少,乐羡郡主、左楚萱最甚。

        小晚心想,大师就是大师,既没有希望他们意气相合、莫逆之交,也没说让他们教学相长、共同进步。就说了个和睦相处!

        可想而知,要求真不高。该不是在预示什么暗潮涌动的东西吧。

        其间,只有坐在前排的苏雪衣,不由得会心一笑,心想:这个穆小晚啊!

        各为四方人,

        此地同事师。

        业成有先后,

        不得长相随。

        最后一句“不得长相随”故意没说,这刚和同门见面,就送了一首《送同学故人》,压根儿就是不情不愿做同窗,巴不得送人走的暗讽,苏雪衣越想越好笑,不但不觉被牵连冒犯,更觉兴味盎然。

        小晚这边,确实当初猜到了会有个书斋自荐环节,准备的时候就料到自己根本不可能和这些身份的人是一路的,预测到自己见面就想拜拜的心情。

        休谟大师正让大家打开书卷,准备开课,突然停住,若有所思道:“下个月,大乘殿参理由你来拟题!”他抬手指小晚,“穆小晚,由你拟定。”

        众书斋一听,这一月一次的大乘参理拟题,原本就是多年来,大乘圣殿开放给民间学士论道、参理、辩论的盛世,每月都是大师们亲自主持,有了前面的事情,书斋的人也并不惊诧落到初来乍到穆小晚头上,原本是三大书斋学子轮流拟题,好几次参理议题,效果不佳,该讨论的都讨论差不多了,搞得仁义礼智信这类的翻来覆去,毫无新意。

        这下,穆小晚来拟,有的是人觉得省心,乐得愿意。

        可小晚有点懵,并不知什么是“大乘殿参理”,但大师安排了,想着应下来再细问。

        “至于大乘参理是什么,你放课后问云迟,并问他要历月的簿录,”大师接着嘱咐道,“你只记住,拟题,不要哗众取宠!要真为你之所困扰,要你找到答案的,或是尚无答案的。一事、一话、一问,甚至一词,皆可。”

        小晚答是。

        转头他又不放心地叮嘱烨云迟:“云迟,她有不懂的,你给她解答,第一次拟题,给她些启发。”烨云迟毕恭毕敬称好。

        休谟大师这才放心地让固名给每个人发放手抄书籍,开始授课。

        拿到书本,小晚着实被这小乘书斋的画风震惊到,原本她以为,授课内容应该是经典古籍一类,类似《大学》、《中庸》、《诗》、《书》、《春秋》、《礼记》,以讲授孝悌、礼义、忠信、廉耻为本。

        但万万没想到,是本——《间书》,这可是讲间谍的书啊。大学时代的穆小晚泡在图书馆胡乱看,也曾粗略看过此书,就是因为它是唯一的一部古代间谍专著。

        这小乘书斋授课内容属实有趣,当着大食、占城国的人,讲间谍在政治、军事中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也对,各国都到齐了,一起研究、共同进益。穆小晚在心中反手就是一个赞。

        “抚降之不可,则利动之;利动之不可,则爵诱之;爵诱之不可,则威胁之。思结之而反间之,则两为间而两相攻矣。苗与寇之相攻也,譬之两虎相斗然,强必伤,弱必毙”

        小晚当初看此书的时候,独自粗略领悟了一二,但总不如休谟大师的深入浅出、循循善诱收获更多,这第一堂课,她听得津津有味。

        间歇时刻,想到自己好几次在三位大师面前,卖弄太多,不禁惭愧不已

        下学后,小晚正要收拾往秋水居去找师父,休谟大师点名叫住她,让她、苏雪衣、烨云迟一同随自己前往秋水居,有事交待。

        小晚正愁,海德大师送贵重礼物是该随身带着以示珍重,还是放在带锁的抽屉里,一旁,书童固名看出小晚的犹豫,上前来示意小晚放书斋里。

        随后,一行五人往秋水居走去,路上旁人少了好些。穆小晚和固名走在了最后,有大师在,大师时不时询问烨云迟一些书斋事宜,他一副不敢造次的样子,收敛很多。

        穆小晚同固名小声交谈起来,得知固名手中就有大乘参理历月的簿录,松了口气,这样一来,就不用非得问烨云迟要了。

        一旁,苏雪衣开始并没言语,后听到大乘参理的话题,也主动加入了进来,她边走边问了大乘参理的事情,苏雪衣耐心地解答,涉及到的仪式、规矩等。一个文雅周到地答,一个礼貌矜持地听。

        快到秋水居大师住所的时候,走在前头的烨云迟,突然一个转身,趁休谟大师不注意,一把拉住穆小晚,歪头坏笑道:“你以为拿到大乘参理历月簿录就够了?我手里有详细记录的手稿!只此一份。”

        小晚顿时愣住,她当然想要的是详细记录。固名和苏雪衣也停住了脚步,看着烨云迟不言语,他俩貌似没有手稿。

        小晚不死心,转头问固名:“固名,你有详细手稿吗?”

        固名摇头,小晚看了苏雪衣一眼,苏雪衣沉默不语,想必他也没有,就没多此一问。

        “怎么?你以为,大师为何偏偏让你跟我请教,你在质疑大师的安排?”烨云迟开始扣帽子。

        看他那得意劲儿,身上总有种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模糊感,时不时幼稚得跟三岁孩子似的。

        “烨三岁,我才没有质疑大师的安排!”小晚不思量,立马脱口而出一个外号,“你要不给我详细手稿,我就告大师去!”

        烨云迟邪魅一笑,往穆小晚脑门一戳,“你不是挺厉害!想出的办法就是告状,我三岁,你贵庚?穆两岁?一岁?”

        小晚觉得确实弄得自己很幼稚,氛围也不对,就没搭理他,跑去追赶休谟大师脚步。

        烨云迟也跟追上去,一个回身,边倒退走边逗小晚:“求我很难么?我又不会为难你!”

        见小晚仍然不回答,就开始连环炮轰:

        “要不,你亲我一口?不难的。”他说得极小声,还知道怕大师听见。

        “要么,你给我唱支曲儿,上次那首天人天曲,如何?或是别的”

        “参理历月簿录没用的,里面什么都没有!你可想好了,我这可是详细的记录,你来之前所有的议题详细的精彩品评,可都在里面”

        小晚看都不看他,大声打断道:“休谟大师!我想先去给师父行拜师礼磕头,还有一些事情想询问师父。”

        小晚烦他,故意用休谟大师做挡箭牌,她一叫,烨云迟先是吓了一跳,后又立马收敛了许多。

        这一幕,都被一旁的苏雪衣、固名看在了眼里,小晚也看在了眼里。她再次确定,这家伙对大师多少有忌惮。

        征得休谟大师同意,她便跑开了。

        穆小晚走后,休谟大师转头定眼看着烨云迟,默不作声,并没什么表情,既没有怒、也没有喜,一副让烨云迟自行琢磨的态度。

        烨云迟也怔在那,随后,乖觉地行了一礼,颇有几分心领神会的认错之意。

        到了秋水居海德大师的居所——忆云馆,小晚随云乐见了海德大师,她叩谢师父,并自认为,至少应该有个拜师奉茶的仪式。

        海德大师也没有拒绝小晚奉的茶,接过茶水,说了句“既来之则安之”,并未多说什么。只旁边的云乐告诉小晚,按理说国师收徒的仪式,是由朝廷主办,在唤日圣殿举行,但是,因为一些缘由,朝廷还没动静。具体缘由云乐并未多说。

        随后,小晚提到每年五百两的束脩,她深知这是一笔不小数目的学费,她话未说完,海德大师就抬手示意不必多说。

        他品了一口茶,缓缓道:“束脩六礼皆可省去,只是,你自明日起,辰时到我这雠书抄录,巳时去观文殿协助休谟大师,抄撮编纂,可好?”

        小晚当然说好,大师们用心良苦为自己省去束脩六礼,她心存感激,自然万分愿意做一些古籍的协助打杂工作,可自己能否胜任呢?

        正在犹豫之时,海德大师问道:“只是,琐碎事务繁多,譬如这校书如扫尘,随扫随有,你可能吃些苦?”

        “小晚不怕吃苦,只怕学问尚浅,犯错会难免。如若不能胜任的地方,只愿师父不放弃徒弟,多多指点教导,徒儿愿从头学起。”她谦逊道。

        海德大师温和回道:“那便好。往后,你说话行事,随意一些,不用拘谨。”

        小晚点头。

        后又交待了几句,小晚便退下,往休谟大师住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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