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烟火人间

青枝漫不经心地扔出这个结论，仿佛完全没把凭空失去的七年放在心上。她跳起来从树梢摘了一颗松果，扒开发现空无一物后失望地扔到了绿化带一边。

        “为什么你没告诉我？”博士无比震惊地质问道，“我可以——”

        “哦！所以原来你看了我的消息！已读不回？啧。”青枝打断了博士的话，促狭地笑了起来，“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处呢？这个时间线是已经发生并且不可回溯的，我不能回到我既定的过去，不是么？”

        “换作其他人，可能会很崩溃吧。但是我这个人刚好亲缘淡薄，朋友寥寥，失踪七年算不上什么太过困扰的事情。”青枝抬头看着广场上方发光的led风筝——这种能自定义图案的风筝最近几年很是流行，慢慢说道，“事实上，我表姑还拿了医院一大笔赔偿款，我回来了医院也没有讨还的意愿。我要过来了一部分。”

        “对我来讲还挺好的。如果你还是觉得抱歉的话，陪我跳个舞吧！”青枝忽然看见花坛前空地跟着音响伴奏跳交谊舞的大爷大妈们，兴冲冲地拽着博士的袖子走了过去。

        “事实上，我不——”博士想把袖子从青枝手里扯出来，但她拽得很紧，“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你是不是不擅长跳舞啊？”青枝笑了起来，“我也一样！准确地讲，基本上完全不会！但是博士，看看你周围，这又不是什么正式舞会！”

        老旧音响的粗糙乐声中，人们翩翩起舞。上了年纪的阿姨穿了闪闪发亮的亮片裙子，大爷们难得衣装齐整，肉乎乎的小男孩扯着小女孩幼稚地学步，笨拙地在人群中间摇摇晃晃。会跳的舞者跟着曲子摇曳生姿，廉价的裙摆甩出的闪光一样动人。不会跳的年轻男女同样拥着彼此，在人群中摇晃着喁喁私语。

        夜色与灯火下，无人注意你是谁，人们不在意你从何处来，要到哪里去。这一场路灯下的舞会没有时限，没有门槛，不需要华美衣裙或乐队伴奏，仿佛没有尽头也永不散场。

        青枝学着他当初的样子绕手三圈，行了个蹩脚的鞠躬礼，屈膝伸手，等待着他的首肯。博士看着青枝闪闪发光的眼睛，也只看见她闪闪发光的眼睛——这种时刻他本应该想起谁，但他那时没有。

        他如同被蛊惑一般，将手搭在了青枝伸出的右手上。青枝露出极其灿烂的笑，拉着他进入舞池。他们随着音乐抬脚，撤步，旋转，踩彼此的鞋子，又在周围人善意的哄笑中重复幼稚的错误。博士半晌才反应过来，低头看着青枝放在自己腰上的胳膊：“等等，我有个问题，你确定是这样动作？”

        青枝狡猾地眨眨眼睛，抬手领着他转了个圈，笑嘻嘻道：“将就一下吧！我们护理美学课学过一点交谊舞，院里男生太少，我个子高，一直是跳男步的。”

        一曲终了。青枝扯着博士从起哄鼓掌的人群中跑开。运动让她两颊飞红，眼睛也格外明亮：“走，这附近还有一条小吃街，我们去逛一下！”

        她扯着他一路小跑，穿过花坛与树林，横跨了一座夜色中发光的桥，从公园破损的围栏中间抄近道挤过去。博士跟着她轻快的脚步，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穿过灌木丛，面前是豁然开朗的一整条步行街。道路上方挂满了如同碎星般的彩灯，沿街的小吃摊位装修成了一个个独立的小车，街上人头攒动热热闹闹。青枝拽着他熟练地穿过人群挤到前面点餐，付款，再拿着小吃边走边吃。

        博士被投喂了很多奇怪的东西，即使吃遍了整个宇宙无数时空，这个民族在吃上的创造力依然时常让他感到惊奇。臭豆腐，烤脑花，干煸蚕蛹，柠檬鸡爪，芋圆奶茶——还被卖烤猪蹄的阿姨数落了一通出来玩怎么能让女生付钱。

        博士僵硬片刻，趁着摊主低头刷酱拿出音速起子对着扫码口晃了一下——“支付宝到账，三十元！”

        青枝在一面表情夸张地无声表达疑惑，满脸都写着你不要欺骗劳苦大众啊，博士转身靠着餐车举起饮料掩饰，侧头贴着她的耳朵说：“数字货币。别担心！三十块钱又不会引起通货膨胀。”

        博士总觉得这样热闹平凡的场景里，似乎应该有一些意外发生，某些危机开始——然而没有。最大的危机就是他已经开始担忧青枝那条剪裁不太得体的小黑裙，现在有点过于得体了。

        “呃……小绿，你觉不觉得我们有点吃得太多了？”博士试探性地问道。

        “有吗？我还以为你们时间领主说不定也有两个胃！”青枝撕开一块最小号的榴莲披萨，递到博士嘴边：“试试这个！”

        博士闻了闻，就着她的手叼住披萨，含含糊糊地说道：“千万别让意大利人看见这个，他们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我们也没跟他们算过意大利饺子的帐啊！哦不对，意大利饺子本来就是意大利的。”青枝沉思片刻，恍然道。

        吃完东西，他们又去街边的娃娃机抓娃娃。青枝被松松垮垮的爪子气得连扔了几十个游戏币，恨恨锤了两把按键。博士躲在她背后晃了晃音速起子，在青枝气急败坏地转身时开口道：“就这么走了吗？再试一次吧！”

        青枝狐疑地望了一眼博士，转头就夹上来了最大的毛绒狗狗。它有着棕色的皮毛，摸摸肚子还会发出嗷呜嗷呜的叫声——这几年，仿真动物玩具的成本大幅下降，这种简单的声音互动算是最基本的配置了。

        “我知道你作弊了！”离开摊位，青枝抱着毛绒狗狗，也斜着博士说道，“不过真的店家真的黑，所以就算了吧！”

        博士满脸笑意地做出了个举手投降的动作：“不，我没有！你真的是自己抓上来的！”

        “你把手里握着的音速起子放下来再说话啊喂！”

        他们吃了附近所有新奇的小吃——或者说青枝觉得他会感兴趣的小吃，玩了街上所有的游乐项目，再从原路穿行而过，顶着一头草叶在公园的长椅上仰望星空。

        “你觉得今天怎么样？”青枝侧头望着博士，语气轻快地问道。

        “什么？”博士出神地望着天空，半晌才反应过来，随口答道，“还不错？”

        “我知道你更喜欢无穷无尽的冒险，喜欢拯救危机，喜欢力挽狂澜。但我今天想给你看的是不太一样的东西。”

        “我知道这种小小的广场和夜集，这种简陋的舞会对你来讲算不得什么，你见证过比这好几千万倍、宏伟壮观几千万倍的东西。”青枝在夜色中拢起双手，把周围一片熟悉的生活区圈在掌心，慢慢说道，“这里就像我一样，或许偶尔有趣，但其实并不特别。”

        “但博士，我想给你看的，是我们普通人的市井生活，是你无数次拯救过的人间。”

        青枝把手覆盖在博士撑着长椅的手背之上，他修长的手指缝隙之间，正轻微逸散着云雾般的金光。

        青枝仗着夜色，任由眼泪安静地滚落，竭力平静地说道：“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嬉笑的孩童，忙碌的摊贩，相拥的学生情侣……他们都因为你才能过着这样最普通也最幸福的生活。而很多其他星球的人们也同样如此。”

        “我希望你记得这一点。不止作为一个概念，也作为其中的一员。”

        博士低头望向青枝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纤细手指，反手与她相扣，低声问道：“你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

        青枝别过头胡乱擦掉眼泪：“我想了很久，你为什么一定要拒绝我。我有很多猜想，靠谱的、不靠谱的，但到今天我才能确定那个答案。”

        ——直到我听见熟悉的塔迪斯降落声音，直到我戴上特制的镜片，通过介质看见你体内涌动的金光。

        “你知道终结将至，你也知道我绝不肯让它如此轻易地到来。我必须赌上全部反复尝试，我必须押上一切挣一挣不一样的结果。我阻止了它两次，但命运残酷在不可更易，也残酷在难分因果。”

        “如果我在你身边，碾碎你的命运之轮势必要先碾碎我。我是决计不肯放弃的。”

        青枝压抑住内心蓬勃的感情，痛苦地望向博士。博士未置可否，只是如悲伤又如赞叹般笑着，隐隐浮动的泪光让他水洗般的瞳孔格外清透：“我其实很庆幸没有留下你。”

        他聪明的，疯狂的小姑娘，大概会在辐射室里和他对峙到世界末日。又或者，她真的能终止ood的悲歌，谁知道呢？她身上有那么多谜团，那么多奇迹。但他如何能赌。

        青枝侧身拥住博士，在他侧脸烙下一个沾满泪水的，湿漉漉的吻。“走吧。”她伏在博士的肩膀上，慢慢说道，“去见你最想见的人，去见那个对你来讲最特别的女孩。”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博士扬起眉毛，矢口否认道。

        “那个与你人类□□共度余生的女孩。”青枝恶狠狠地咬牙补充道，“那个扛着枪和赛博人对峙的女孩。”

        “我不能，她在平行宇宙——”

        “但你有一台时间机器啊，蠢货。”青枝锤了一把他的后背，“快走，趁一切还来得及。”

        “然后你来找我。无论是重生的时刻，还是重生后的冒险——让我在你身边。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不是你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你。”

        博士在听到时间机器的一瞬间恍然大悟，脸上终于现出兴奋与狂喜的表情——青枝甚至弄不清他听没听见她后面的话。他跳起来往塔迪斯的方向跑去，没走两步又转身跑回青枝面前，在她两侧脸颊上匆匆吻了一下：“小绿！我聪明的小绿！谢谢你！谢谢你的存在，也谢谢今晚。”

        “还有对不起！我会想办法的！我是说这个七年！”博士边跑边转身对她挥手，语气欢快地说道，“等着我！”

        青枝也高高举起手臂，向他挥手作别——直到塔迪斯的启动声消失在风里。

        她抱着毛绒小狗，从夜色阑珊坐到天光大亮。

        没有人来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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