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世间庸人出异类

塔底石柱倾塌，烟尘四起，月明卿就算没有走近，也能感觉到，那些叫人难受的尘埃弥漫空气中，遮掩眼前原本明丽的风景。

        照怜的衣裙本是华贵明耀的绸缎，此刻被罩在细微的尘粒中，如烟如雾，如幕如布，卷入迷蒙的飞尘，模糊的看不清楚。

        不可触碰。

        又不可企及。

        月明卿前进的动作顿了下，藏在袖子里的手捏紧，清明的眸子里，骤然浮起怜惜。

        听说她待在这儿已经很久了，久到毛候都给不出具体的时间。

        几年？

        十几年还是二十几年？

        照怜。

        照怜

        晚照多为影，闲庭过一香，芙蕖今自可，怜尔阅秋霜。[1]

        词中之意，多是殇情，那她呢？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初次见她，她就凶巴巴的对自己动手，差点要了自己的命……

        她，该是个坏人吧？

        可是刚刚岳惊鸾来，她却默不作声的回到一片废墟的塔底。按照她的一贯作风，她应当毫不客气的霸占自己的房间，然后把自己赶出去。

        而不是独自坐在这里，赏玩月光。

        不就是月光吗，有什么好玩的？

        月明卿抬头，从因为石柱倒塌而断开的横梁里，看到了一轮弯月，明亮皎洁。月色轻浅，透过狭窄的缝隙，恰好落在她身前，似是天知她愁苦，赠予月色为她解忧。

        又或是，月光本无意，是她自己寻了去，这才生了诸多忧愁。

        头顶一阵响动，月明卿看到猎豹小风和三头蛇三饼他们，不知是从哪里找来了块漆黑的巨石，现在正费力的往塔顶搬。

        二人合力，很快就把那块石头移到了位置上。

        缝隙被挡，刹那无光。

        月明卿垂眸，正好看到照怜收回手，细长的手指颤抖了下，光华消失的瞬间，她整个人被笼进无边无际的昏暗中，与她黯淡无光的衣裙一起，埋入不见天日的阴暗。

        孤寂，冷漠，疏离与沉默将她包裹。

        枷锁束紧。

        密不透风的把她囚禁。

        如同她的过往。

        又像她的未来。

        月明卿心中苦涩，忍不住叹息一声。或许是她的声音太大了，照怜身体僵直了一刹，而后掀起眼帘，朝她望过来。

        月明卿眨巴眨巴眼睛，下意识扬起笑容，还没等她打招呼，照怜却罕见的先开口了。

        “你不用可怜我。”

        她的声线略哑，与此处的废墟一般，支离破碎。

        那几个字撞在墙上，又飘进月明卿的耳中，循环往复。

        “我没有可怜你！”月明卿下意识就想解释，“真的！”

        月明卿小声嘟囔:“你那么厉害，随便动动手指就能捏死我，哪里用的着我可怜。”

        照怜轻呵一声，挥手，向月明卿丢过来个什么东西，后者还以为是暗器，反应极快的原地跳开，发丝纠缠，满脸警惕。

        柔软的衣袖辗转纷飞，折了柔和的光线，拂过照怜冰冷的肌肤。

        驱逐冰寒。

        不过，仅是一瞬。

        事实上，被照怜扔过来的并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一颗莹白的水珠。

        拇指大小，表面圆润光滑。那珍珠似乎包着一汪清泉，在月明卿刚刚站立的前方炸开，流淌出一片水幕，游荡半空，似一面镜子。

        月明卿下意识颤抖了一下，往日照怜出手的威力尚在脑中挥之不去，今日这个，可会要了自己的性命？

        不过事实证明，她好像想多了……

        照怜无心伤她。

        因为水幕就像不听话的孩童一般，在她身边绕圈圈，或是亲昵蹭蹭她的肩膀，从顺滑的发丝穿过去，趴在她袖子上歇息，然后在空中幻化各种模样。

        一会儿是山，一会儿是树，一会儿又是长着犄角的灯笼。

        软绵绵的，像云，像雾，唯独不像凶器。

        照怜对水幕的顽皮置若罔闻。

        月明卿颔首低眉，目光随着那抹清透四处游走。

        她有些不理解，照怜为什么会丢过来这东西，是送给自己玩吗？

        “看看镜子，你眼里的同情和可怜，藏都藏不住。”

        ……

        月明卿微怔，看向水幕里的自己。

        正如照怜所说，她从自己的眼里看到了浓浓的同情。

        自己居然一直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吗？

        月明卿笑不出来了，说实话，纵然是她自己，在看到那般眼神的自己时，也会有片刻的恍惚。

        也难怪照怜会那样说……

        “我……”月明卿搓手，半垂着眼，小心翼翼的看她，生怕自己的眼中的情绪再影响到她。她太过于注意照怜的心情，以至于没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嵌进掌心，指节泛着惊人的苍白。

        “我没想可怜你，你那么好看，比岳小鸟都好看，而且修为高深，镇妖塔就属你最厉害！要说可怜，我连那块大石头都搬不起来，我才是最可怜的！”

        照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块半人大的石头堵在通往塔底的另一个门口，紧密的没有缝隙。

        扭头，月明卿正一副受气包的样子，苦巴巴的看着自己。

        平静无痕的内心突然被搅和了一下，泛起涟漪，清冷的的声音染上几分暖意，照怜问:“你怎么知道你搬不动？”

        “我刚刚走错门了，就是因为推不开门，我才从这儿出来的。”

        月明卿指了指身后的门。

        照怜挑眉，无声抿唇，冷硬的黛眉骤然柔和半分，她再次扫过那块不算大的石头，瞳上阴霾一扫而净。

        随意抬手，纤长手指划过好看的弧度，石头咔嚓一声裂开，尽数碎成了巴掌大的小石块，堵在门口的碎石就像通人性一样，为她挪开一条路。

        “现在能推开了。”

        月明卿惊掉了下巴，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哇，照怜的修为也太高了吧！

        那么大的石头，手指动一动就碎了，自己要是有这样的本事，就去把挡在狼域后面的大山劈了，这样大家去祭神的时候，就不用辛苦爬山了！

        照怜没有错过面前人眼中的崇拜，紧绷的身体放松，凤眼微合，体态慵懒。

        月明卿的视线太过热烈，甚至到了灼烫的地步，照怜就算闭眼不看她，也能察觉到她的激动。

        半晌，月明卿依旧心情澎湃。

        而照怜却突然回神。

        自己为何移开目光，不过是被看一下而已，自己这么多年，被围观的还少吗？

        只是

        月明卿她……为什么会激动，为什么会崇拜自己？

        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照怜依旧记得，许多年前，那些人气势汹汹的杀进封家，屠了满门，昔日万人恭敬的封宅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自己和那些丫鬟一起，顶着满脸的血四处逃窜，东躲西藏。平日里大到走不到尽头的封宅，那天却小的可怜，她们还没怎么跑，就已经无路可走。

        她们蜷缩角落中，无助又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那些人拿着刀砍过来，用一种畅快的，高兴的，疯癫的眼神看着血肉横飞的刀下人，笑声揉杂血线在那个院子里飘散。

        那个时候，他们高高在上，看自己的眼神里，包含着鄙夷，可怜，憎恨和各种各样说不清的恶心意味。照怜噩梦多年，时常回到那个时候，从刀落下的阴影中惊醒。

        大汗淋漓。

        后来他们发现自己的噬魂之术可以控制他们自相残杀，那些人看自己的眼神就变成了惊恐和害怕，他们站的远远的，穿戴着名贵的珍珠宝玉，气质卓然，口中却讨论着让自己灰飞烟灭的方法。

        可是他们失败了。

        再后来，自己进入镇妖塔，被永远封印在塔底，那些之后来的妖兽纵然坏事做尽，却总是对自己又惊又怕。他们的眼中，满是讨好和小心，仿佛被自己看一眼，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么多年来，她在这种扭曲的眼神中长大，越发孤僻，阴翳，嗜血，那些人还是那样鄙夷又害怕的看着她，无一例外。

        如此，她便以为这世间所有人见自己，都应是这般——憎恶嘲讽，或者是讨好谄媚。

        可是月明卿为什么不是？

        她不过一只小狼，就算狼域封闭，她没听过自己的肮脏名声，也该看得出来这镇妖塔所有人对自己都敬而远之，就连羽悬镜，见到自己都是谨慎万分的。

        她难道看不见吗？

        感觉不到吗？

        自己出现时，三饼和小风他们的严肃和恭敬，难道从来都没有影响到她？

        她为什么会关注自己，接近自己，甚至是…崇拜自己？

        这个问题在照怜心底盘旋不止。

        终于，她睁眼，正好看到月明卿挪步到石门口，蹲下身子拾起被切的平整的石头，对着夜明珠微弱的光，仰头端详许久。

        手上的肌肤更显光泽。

        下一秒，少女兴奋的声音在塔底扩散开。

        “哇！这个石头好好看啊！里面是透光的！你快看照怜！”

        视线里，月明卿噔噔噔跑过来，双手捧着石头让她看。

        “我还是第一次见什么好看的石头呢！照怜，你切的可真厉害，正好把这一块切到了一起，你摸摸，还是热的呢！”

        照怜愣愣的看着她没有动。

        攒聚星辰的瞳孔里，此时居然涣散着眸光，苍穹点睛化墨，仿若无根飞絮，四处飘零无依无靠，无知无觉。

        月明卿不解的皱皱眉，然后蹲下，抓起她的手放在了石头上，迫不及待问她:“是不是热的。是不是热的，照怜你摸到了吗？”

        照怜只觉得恍惚间，自己的掌心传来一股淡淡的暖意，但是更明显的感觉，却是手指不小心碰触到的那抹细腻。

        细小的光斑绽放在手上，贴着敏感的经络流淌，缠绕住心脏。

        照怜骤然回神，对上月明卿的笑颜。

        心突然不可抑制的跳了一下。

        垂眸，见到自己和她相贴的手，一下子像触电一般挣脱开手，直视她的眼睛，目光炯炯，满脸杀意。

        “你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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