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故人归

秋日寂寥，残荷支立，昏黄的日光映着粼粼的水波，最能勾起人心底的愁绪。

        杨苗好容易得了假，看着窗外这幅景象，也少见的被牵出颓丧的情绪，她狠狠叹出一口气，决心去练字以排解，于是一首无功先生的野望于笔尖踱步到纸上。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杨苗看着纸上的诗句，无意识地在最末两句上划了几道，心底的燥郁不消反增。她丢下笔把纸揉作一团，扬手要扔出去，但终究还是放回案上。

        写字也静不下心来，杨苗起身去小厨房——好些时候没碰灶具了。

        阿奴无声地跟着杨苗，一只小猫咪哪能懂人在想什么呢，它只是看着杨苗在厨房里胡乱和了一团面，又胡乱揉搓，最后什么也没做出来，直到暮色吞噬掉余晖，室内完全暗了下来，杨苗恍然，把厨房收拾好之后随便扯了面片作晚饭。

        她捧着暖呼呼的碗，小口嘬着汤，躁动地情绪仿佛被安抚下来，只是袅袅的热气蒸得她眼睛不舒服，她放下碗揉了一把，想着中秋将至，陆火火的信应该也快到了，便又有些期待，郁气也消散不少，她早早睡下，只希望日子快点过去，好早些收到来信。

        夜里，杨苗忽觉一阵心悸，她猛地坐起身，抚了抚胸，听得外边似有窸窸窣窣声，不由得一手抓紧了被子，另一手已经去摸床边的琴中剑，整个人如弓弦一般绷紧。

        噪声很快消失，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杨苗歪头仔细听了一会儿，松了一口气，她放下剑，准备拉起被子继续睡觉。

        “苗苗！”窗外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

        有点耳熟，又有点陌生，是谁？

        “苗苗？已经睡啦？”

        身体已经比思维更快地做出反应，她掀起被子跳下床，鞋子都没穿，扑到窗前砰的推开窗户——窗外正是陆火火诧然的脸，瘦削了很多，带着连日奔波的疲倦。

        杨苗双手死死扣住窗框，说不出话，只紧紧盯着。

        陆火火笑起来：“还以为你已经睡着了，那正好。”

        “正好什么？”杨苗还没转过弯。

        “嘘，带你去看月亮。”陆火火说完翻窗进来，他推着杨苗坐回床上，把一堆包裹放到几子上，拿过鞋子蹲下给杨苗穿，碎碎自言，“也不嫌凉，着什么急。”

        杨苗双手支着床沿低头看他，她晃了晃脚：“喂，陆火火，女孩子的脚不可以让人看的。”

        “我是别人吗，我不是一只野猫来着？”陆火火毫无自觉。他站起身，去拿妆台上的篦子。

        杨苗夺过篦子，简单把头发挽作平时的样子，带着陆火火的月形坠子，又很利索地披上外衣，留了信。

        好像没有分别的那几年，没有思念，没有夜夜的辗转反侧，如此自然平常。

        陆火火在她的头顶比划了一下，慨叹了一句：“你长高了不少，之前才那么点。”

        杨苗顿下手里的活，她垂眼看到书案上那摞高高的回信：“自然是要长高的……都几年了……”她又转头去看陆火火“哼，食言而肥，想必你没竖着长，横着倒是长了不少。”

        “那你亲自来瞧瞧有没有长？”陆火火掐她的脸。

        杨苗还真的放下东西，她走到陆火火跟前，高傲地瞥了他一眼，然后伸出双臂环住他腰腹，向上一用力——把陆火火抱了起来。（单手抱琴的长歌弟子兼常年揉面的白案师傅的手劲可不能小觑）

        陆火火还没来得及震惊，就又被放下，只听见杨苗含着笑道：“哈！我看你肯定是重了许多。”

        他当即反驳：“怎么可能，外边饥一顿饱一顿，又没什么好吃的……我明明都快猫皮包猫骨头了！”

        杨苗不由得掩唇笑出声，她笑个不停，笑着笑着，眼泪却扑簌簌地沿着脸颊滚落。

        刻意维持的平静表象终于缓缓裂开。

        她如何不想，如何不念？

        “外边……那么不好，为什么不回来？明明是你说的……你说的要以后一直待在江南……大骗子……你喝凉水……你以后……你以后都别吃我做的饭了！”杨苗含糊不清地一边抽噎一边说，偏偏还不肯放声哭出来，强忍着。

        陆火火取了架子上的手巾，他手下轻柔地给她擦眼泪，嘴上却不正经：“那怎么行？我会饿死的！好苗苗，给点吧~”

        她不吃他这一套，只是抽抽搭搭地问他：“你这次又打算什么时候走？”

        “陪你看完中秋的月亮之后应该就要走了。”陆火火没问杨苗怎么知道这次也只是暂留，他的小姑娘聪明得很。

        “那好，我们快些走吧。”杨苗没问去哪看月亮，也没问怎么走，只揉揉眼睛，背着琴剑，反正什么都有他安排着，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陆火火揽着她，几个起落，悄悄出了长歌门。

        跟记忆里多年前上元的前夜重合，杨苗坐在马上，背后是异域青年的沉稳的心跳和温热的胸膛，面前是未知的道路，身边是重峦叠嶂，头顶是明月星辰，在如此天高地阔间，二人一马只是一粒微尘。

        她突然觉得快活极了，长啸一声，回声久久回荡于山谷间。

        “陆火火，谢谢你，我现在十分快活……感觉好像第一次这么快活……”

        陆火火轻笑：“谢我做什么，我该谢谢你。第一次阿奴撞到你，你几次推辞我的赔偿，当时我除了吃住，浑身连几文钱也多不出，我心想，你可真是个好人呀。”

        “那年春天我跟你第二次见面，我看见你在捏点心……是小猫形状的来着？”

        “我当时觉得，这个姑娘好特别啊，好像连春风到你身边都停下了。”

        “结果你一下子把面粉打翻了，后来我又去摸你的头发……”

        “你请我吃点心，教我读中原的书，咱俩头并头地在灯下……”

        “我在你身边留得越久，就越舍不得离开。”

        “苗苗，我本来是没有家的，那天夜里我看见你在屋子里等我，烛火摇摇晃晃的，你问我吃没吃饭。”

        “真是让人心甘情愿，苗苗，那个时候我就想，我大概有家了。”

        陆火火说完，用下巴蹭蹭她的头顶，之后一甩马鞭。马儿倏地加速，两边景色快速向后倒去，杨苗听见头顶传来他的声音。

        “走咯！”

        杨苗没有回话，她只是摸了摸额上的坠子，原来，大漠的月亮在她身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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