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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待嫁


三月前后,郁、段两家的婚事将近。

        这门亲事还是郁家老祖宗在临终前定下的。

        那时老祖宗还剩最后一口气,硬拉着郁桃她爹郁岁游的手,哀哀道:“你心眼子长得太偏,老太婆多管闲事,给自己孙女儿挑门亲。”

        然后,她便在簿子里颤颤巍巍一指,挑了洛安段家的独子,段岐生。

        晃眼几年,上巳节前,两家已经走完了前头的礼节,只剩迎亲最后一道。

        郁桃的婚事,郑氏独自操持不过,专门请了族里两个婆婶一同打理。

        迎亲前碰着上巳节,她只安排家中小辈出去热闹一回,没打算让郁桃出门。

        过两天就嫁人的姑娘,到处跑要讨人闲话。

        郁桃求了她好几天,起初说只在河边坐坐,最后改成只在马车里悄悄看两眼,郑氏都没同意。

        规矩是一回事,要紧是郁桃长得太打眼。潥河挨着两三个州郡,达官贵人堆里,郑氏担心生事。

        不是她自夸,平阳是小,但挑遍临地,那几个和皇家沾了亲故的世家姑娘生的都没自家的漂亮。

        郁桃憋屈,还是姑娘家呢,腿脚就被束缚住。

        她翻来覆去的想,平时最大度的娘亲都不好说话了,现在能找谁帮忙?

        她记起个人,不过很快摇摇头否定掉。

        亲爹更不行,郁岁游偏爱郁苒,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道德经成精,能把自己训成金顶寺庙里和尚手中的木鱼,无欲无求。

        郁苒呢?

        郁桃脚抵在案几腿儿上,往嘴里扔了颗蜜枣,很快晃晃脑子,甩开这个念头。

        她和郁苒的关系,就像猫见狗,从出生的那一刻,便注定着。

        郁苒娘亲叫苒娘,是郁岁游头一个通房丫鬟,两人情谊深厚。郑氏生郁桃的那晚,没多久苒娘肚子发作,生完郁苒人就呜呼。

        这事是郑氏的心病,只因那天郁桃呱呱坠地,郁岁游抱也没抱她一回,反而在通房屋里坐了一整晚,第二日给庶女取名为苒,即入族谱,郑氏发了好大的怒火。

        郁苒跟在郁岁游身边长大,郁桃爬树摘桃儿的时候,郁苒就已经会背两句孔孟。

        平阳城里像郁苒这么会读书的姑娘家可没几个。

        后宅夫人喜欢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摊开来可不是这么讲的。总不能像郑氏一样,私账里面百来个字就有七八个错,郁桃完完全全随了她。

        八岁时候,郁苒和郁桃都馋桌上那碟鲈鱼最后一口肚子肉,郁桃恨不得把嘴伸到盘子里一口叼起,别人郁苒收了筷子,文绉绉来句‘孔融让梨,长姐当先食’。

        最后鱼肉是进了她的嘴,但郁岁游赞她乖巧知礼,独独带着郁苒出门,去尝锦绣斋的鲜鲈,郁苒在众人面前写下一首‘咏鲈’,博得满堂喝彩。

        郁家二小姐才贯满疏,自此扬名。

        先前娘胎里,郁桃还定过一回口头上的亲事,是与郑氏娘家三哥的儿子,郁桃喊他镛表哥。

        郑家是武将发迹,郁桃和郑镛很投契,不管是摸桃儿还是摸鱼,她那时候虽然只有九岁,但是已经幻想过婚后和镛表哥一起走出平阳城,去更远的地方摸桃。

        直到郑镛遇见了郁苒。

        郁桃瞧见郑镛给郁苒送了一把院里的桃花,郁苒羞羞怯怯的接过。

        郁桃忍无可忍的冲出去,质问她:“镛表哥将来是我的夫婿,你为何要接他的花?”

        当时,郁桃记得郁苒只说了三句话。

        “长姐,你不要怪镛表哥。”

        “是妹妹考虑不周,怕早上起不来才托表哥带的花。”

        “姐姐不要误会。”

        尔后哭的可怜兮兮,郁苒站在那全然反应不过来,已经成了郑镛眼中万恶不赦的罪人。

        这是郁桃头一回见到郁苒的厉害,那三句话厉害在哪里当时她想不明白,但大概也知道这大概是读书人与武夫的差距。

        她便跟着看了不少书,诸如“嫁给未婚夫婿的叔叔”“高门贵妇与车夫”……

        她穆王世子结识便是在书屋中。

        郁桃捉着拾已代写书信,往来几回,穆王世子却突然了无音信,一打听原是穆家递信的小厮碰见了郁家二小姐,二小姐称可代为转交。

        郁桃可恨自己被截了胡,冲去郁苒小院讨理,伸手敲了郁苒一棒子。

        当时,郁苒身姿笔直,攒着眼泪,又说了三句。

        “姐姐不要误会。”

        “我和穆阳世子只是切磋学问。”

        “姐姐不要怪他,都是妹妹的错。”

        郁桃现下已经不愿再回顾往事。

        她是待嫁之身,听说段府家教极严,也只盼着出嫁前还能再岀去走走。

        屋里一时安静,院中的垂丝海棠迎风轻荡,廊上似有来人,窸窸窣窣的低语声传入内室。

        翘楚接了她的眼神,掀开帘子岀去,郁桃隔着窗听见翘楚喊来人“棋霜姑娘”。

        这是郁苒身边的大丫头,来的真巧。

        棋霜眼睛细长,嘴巴小小,一身柳青色斜襟褂,提着食盒立在扇门外:“咱们二姑娘下午做了糖糕,蒸出来头一笼送给大小姐吃,看还热乎的。”

        “二小姐有心。”翘楚接过来夸了两句,笑道:“还让你专门跑一趟,下回二小姐做了什么,叫小厨房通知一声就是。”

        棋霜往屋里看了两眼,小声说:“也不是全为这个,还有件事儿,大小姐知道了准高兴。”

        “什么呢?”翘楚没接她话,“咱们家姑娘哪天不高兴了?”

        棋霜用手娟擦擦下巴,笑了笑:“这不一样,咱们姑娘刚接了老爷书信,上头让给大小姐带句话,说明天上巳节想出去,就跟着去看看。”

        翘楚看不惯她小人得志,面上不动声色跟着笑:“那是好事,劳烦二小姐了。”

        棋霜说:“跑腿功夫,不算什么。”

        翘楚将她送到院门口,看见人走远才回去,上了廊庑打眼瞧见院里给花苗洒水的丫鬟,便摆手招过来将食盒递过去,“你们分着吃,用完把食盒还去二小姐院里。”

        “给我尝尝。”

        翘楚一转头,看见姑娘光着双白生生的脚立在门槛上。

        郁桃伸手摸了个糕点,咬一口嚼了嚼吐出来,脸色嫌弃,“呕,好甜,她是用糖加了点面粉做出来的吗?”

        翘楚合上匣子,忿忿道:“欺负人,不就是以前和您为一块糖糕争过嘴,现在没事儿就做这玩意儿膈应您!”

        “知道就行了。”

        翘楚嘟囔着:“那您还不收拾一下。”

        “怎么没收拾?”郁桃绽开一抹笑,提起裙衫示意道:“我感觉我的出现,就是让她难受的。”

        次日晨,日光顺着飞檐而下,雕花窗绮缕的纹理镌刻于白墙。

        郁桃穿了身贡绸裁的新裙衫,银线挑了红山茶银枝绣在衣襟袖口,行走间裙衫似流云。描眉敷粉点唇,梳起高髻戴着春芙蓉。

        这样的大妆,胜在人生的精致明艳,半点不曾被妆容衣裳压住。

        随行除去翘楚、拾已二人,还有院里的两个婆子并张妈妈。一行人出影壁,就和对向来的郁苒碰个正着。

        郁苒是一身烟青的衣裳,粉珠压髻,清水莲似的秀雅。

        她瞧见郁桃微微愣住,尔后走近两步,敛神笑了笑:“昨日我送来的点心,长姐尝了没?”

        郁桃眨眨眼,张嘴就道:“尝了,尝了。”

        “我记得你喜欢甜口的,所以在里头多放了一勺蜂蜜,外面裹上碾碎的蔗糖粉,应当是不会过于甜腻?”

        郁桃想起那齁甜的糕点,皱了皱眉,转头却笑:“怎会甜腻,正正好。”

        春日霞光照人,郁桃一向体热,两三句话的功夫背上已经起了层薄汗。

        她怕极了郁苒拉住她在太阳底下虚与委蛇,便推诿着、神色极认真的补了一句:“你手艺极好,我一人就吃了二十来个快上马车吧,我看到娘身边的婆子过来了,许是催促我们。”

        说完,撂下郁苒,迫不及待的走到马车跟前,扶着翘楚的手,一头钻进去。

        棋霜身后的小丫鬟探探头,小声嘀咕:“我记着不是只装了十来个吗?”

        郁苒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裂痕。

        郁府五架马车,郁桃被安排在了最后边。

        临行前,翘楚被郑氏身边的婆子喊过去,带回句——不准让小姐在人前出没,潥河背山有片桃花林,祈福过后便去那边玩。

        平川涟溅分出来的支流,远山上的冰水融化淌进河里,水又清又冷。

        不过这份儿苦郁桃也不用受,她只能坐在马车里,翘楚碎碎叨叨几时回里,悄悄掀帘子偷看。

        轻年少女里,郁苒无疑又成了备受瞩目的人。士子里还有从滂州花了半月余赶来,只为在会试前瞻仰这位才女一眼的人。

        郁桃听得皱眉,耳朵堵不住外头的声音,心里不耐烦得很,打过两回瞌睡,再看外头才到‘互赠兰草’,便吩咐拾已让婆子都跟上,驾车往后山去。

        郑氏为她特地备的马车着实朴素,却耐不住平阳城几门几户浪荡公子哥不要皮脸惯了,偏偏记性好,拾已一露脸,他们便晓这车里坐的是哪位。

        泼皮是真泼皮,几个你推我攘的走到马车跟前,解下身上的荷包和香草往上挂,翘楚吓一跳,忙叫外头的婆子挡住,车夫才趁此时机打马脱离。

        拾已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一把盖上帘布,唾道:“又是王家的人,年年香火捐那么多,祖坟青烟没半点儿,下面的人还越来越混,打扮的怪吓人。”

        “王尚书那也是没法子老人家去了地底下,也料不到自己的孙子不喜孔孟,只喜欢姑娘啊”

        “看看看,这不挺精神的俩小伙”

        郁桃掀开轿厢的后罩帘,欲给这位老前辈描补两句,放眼却歇了声——隔着树林子独树一帜的王家公子们,绿褂青扇,脸涂得漆白,跟野地里的白萝卜秧子似的。

        她咂咂嘴:“这脸白的,人死了三天都没这白。”

        翘楚挤在帘子一头,也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一声‘欸’拖得老长,声音惊喜:“奴婢瞧见姑爷了!”

        郁桃凑过去,问:“哪里呢?”

        “那里!那里!”翘楚手指指了个方向,“您看远些,挨着河边上那块大石头旁边,月白色衣裳的不是姑爷吗?”

        郁桃半眯着眼,看清楚了大石头旁边头系麒麟带,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面如冠玉,就是光看身形,在一群才俊中,也是上上层。

        “嗯”她满意的收回目光,“不错。”

        “那不是!”翘楚嘴巴极快,喜滋滋的:“老祖宗亲自从平城公子里亲点的姑爷,肯定不错。姑爷去年会试可是在利州登了皇榜的,小姐等着做状元夫人吧。”

        郁桃看她一眼,慢吞吞道:“我是说他长得不错”

        翘楚:“”

        马车往后山去,本是人烟稀少之地,因为隔岸是颇有名气的普化寺,这边才开了条山道,农家种了漫山桃李。

        坡路狭隘,起初山下还有满树开了瓣的花朵,越往上走,那些树上也只剩下点点粉色的苞朵。

        郁桃被晃的恶心,先前贪嘴吃进肚子里的蜜枣杏子,一股一股往上返酸水。

        翘楚拨开帘子,让她透口气。

        马车外的山背上红的白的花苞遍布,车马摇摇晃晃,眼睛里头堆的全是虚影儿,郁桃脾胃里的恶心感愈强,脸色突白突白。

        她摆手翘楚把帘子放下去,掉过头连连干呕,额头沁出把虚汗,两个丫鬟被吓坏了。

        “要不停下来,找个阴凉地儿坐一会儿?”拾已看了眼满地碎石的破路,担心道:“这里的路不好,姑娘受不住。”

        没两日就是过门,小姐身子千万不能闹出毛病。

        郁桃瘫在软垫上,一手埋在胸口,“就在这歇着”她也没力气下马车再折腾。

        翘楚给穿了话给外头,婆子不敢耽搁,吩咐车夫调转马头,挨在棵老榆木树下停着,前面就是矮崖急弯,一条山下通上来的岔道,坡势更陡。

        拾已打起四面的帘子,让风送进轿厢中。

        郁桃对着捧壶呕一阵,脑子里晕乎乎地,靠在窗口喘气好一会儿。

        几乎是同时的,春日的阳光并着马鼾响鼻的声音传过来。

        翘楚端着茶壶往外探去,不远处岔道的马车爬上来,漆色帷幔,未曾有别的装饰,走得十分拖沓。

        她瞧了一眼遂收拢身子,小声道:“这么偏的山道上还有人上来。”

        郁桃撑着额头缓劲儿,方才那一阵呕,让她看着极是楚楚可怜,眼睛通红,连带脸颊一片绯色,发丝粘在额头上。

        岔道口上来的马车,大致走了数十步,在距离她们不大远的地方突然停下。

        驾车的小厮往这边看过好几回,最后收拢缰绳,持着一尾短鞭过来了。

        拾已扶着郁桃,还算沉着,“你去看看。”

        她担心婆子露了怯,要是遇到同王家那样的泼皮无奈,还需要翘楚这样的凶蛮劲儿才能打发。

        翘楚自然懂她的意思,远远打量过来的小厮,灰衣衫子,头戴小兜帽,眼睛不怎么大,瞧着就贼眉鼠眼,鼠目寸光

        她转身捞起一壶茶,挽了挽袖子溜下马车,还未等来人说话,便径直截了对方的路。

        小厮瞅见个姑娘,明显一愣,虽长相看起来有些滑头,但举止还算斯文,一揖问:“我看姑娘是平阳人氏吧?”

        翘楚嗤鼻:“我们是哪里人和你有什么干系?”

        小厮方才离得远只看见一架慕青围幔的马车,这会儿站近了,那四面透风的帘子打起才看清里头,原来是坐着位娇娇小姐。

        他本是有求于人,便十分周全了礼数道:“唐突姑娘,公子外出,山路难行,车辕被山石碾脱落。不知能否借辕头一用”

        翘楚瞅着他,一双鼠目贼溜溜盯着后头马车看,想起先前王家那一帮浪荡哥儿如何孟浪自家小姐,心里顿时起了一股无名火:“不借!马车坏了就自己走下山去,难不成腿脚也断了?”

        翘楚说话跟放炮似的,郁桃在响声里缓过神,大致晓得了跟前的事由。

        又是一个遣来仆从,妄想勾搭自己的人。

        那马车刚才爬山都好好的,说出毛病就出毛病了,当真是灵活。

        得,苦肉计都用上了。

        那仆从一双细撇撇的眼睛,实在不讨喜。

        她被吵的脑袋疼,吩咐翘楚不用废话,赶紧打发走。

        郁桃斜过窗子撩一眼,正巧对面马车的帘子微晃,掀起半边。

        她和里头的人视线对了个正着,青年黑衣束带,目光泠泠。

        郁桃嗤一声笑,这气势还挺吓人。

        日光自荫蔽缝隙中稀疏落下,依稀能看见马车里勾勒出的姿态,却看不清楚模样。

        “七宿。”疏离且淡的声调惜字如金,“回来。”

        小厮没有半分犹疑,低首应是便返身往马车跟前去。

        翘楚见人走了,声音不大不小的嘀咕:“一个个的净知道肖想咱们姑娘,明的法子见多了,还是头次见到暗中使伎俩的。”

        这话说的不好听,那边主仆两人却似闻所未闻,帘子悄默着打下,小厮放开缰绳,手中短鞭一抽。

        郁桃想起马车里那人吓人的气势,忍不住阴阳怪气,“这么大气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侯府世子少爷呐。”

        正好,马车轱辘碾压着碎石子从旁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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