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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卫旸


曦园到底是皇家别院,一应警驻自是比别处周密。

        大火虽来势汹汹,但很快也被闻讯赶来的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控住在。除却元曦住的小院外,其余各处都未遭大难,屋舍还算齐整。

        元曦受了不小的惊吓,由宫人搀扶着,去偏院休息。

        窃蓝伺候她换了身干净衣服,又拿着药膏,仔细帮她检查身子。好在卫旸进去救人,是带了火浣布的,把元曦包裹得严严实实,除了几处擦伤,她并未受其他重伤。

        银朱端了热水过来,帮元曦擦脸,嘴里还喋喋不休,“那姓安的老虔婆实在可恶,公主好心放她一马,她竟恩将仇报,要把咱们全烧死在里头。人赃俱获,还在那嘴硬,说什么‘只是想吓唬吓唬人,让您乖乖听话,没真打算把人烧死’,呵。”

        银朱白眼翻上南天门,“只吓唬就放这么大火,真想杀人,那咱们眼下不都得成灰?”

        窃蓝被她气鼓鼓的模样逗笑,问她:“那她现在人在哪儿?”

        “在马圈里头关着呢。”银朱朝外努嘴,“贺公公说了,敢动公主,保准让她后悔生在这世上!锦衣卫那些百户千户也在,今晚可有她受的,不死也得脱层皮。”

        她口中的“贺公公”,便是东宫的内监大管事,贺延年。

        他说的话代表谁的意思?傻子都知道。

        银朱美滋滋的,真心为元曦高兴,换洗巾栉的当口,又忍不住提了嘴,“今日得亏太子殿下到得及时,不然就凭咱们几个,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公主您是没瞧见,那么大的火,殿下想也没想,拎了桶水把自己浇湿就往里头冲。平时多冷静一人呀,那会子就跟疯了一样,三个人都没能拦住他。”

        “怎么说话的。”窃蓝竖眉“啧”了声,扭头看了眼对面尚还亮着灯火的书房,回身警告地瞪她。

        银朱自觉失言,吐了吐舌头,拧干巾栉里的水,一面小心翼翼帮元曦擦脸,一面打量她的脸色,小声道:“公主……您就不打算去看看殿下?从赈灾的地方到帝京,可不近啊。”

        元曦正盯着案头的烛火发呆。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她整个人都晕晕乎乎,好不容易缓过来点,又叫那句“疯了一样”重新拽回到繁杂的思绪中。虽说刚刚瞧见了卫旸的狼狈,但她还是想象不出,他“疯了”是何模样。

        乍然听见银朱的问话,她抬眸露出几分茫然,好半天才霎着眼睫“啊”了声。

        从赈灾之地到帝京,岂止是不近?便是快马加鞭,也得走上大半月之久。

        一般官员离京办事,差事一落地,就会先写折子告知朝廷,人随后再赶回来。然这次,述职的折子还没送到,卫旸就先回来了。显然是一处理完手头之事,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接连几日不眠不休,才能在开春前抵达。端看适才的着装就知道,他来之前,甚至都没有回过宫。

        又是舟车劳顿,又是救火的,也不知有没有受伤。

        让她去见卫旸,她还真有点犹豫的,但此情此景,她怎么着都该去看望一下,亲口同他道一声“谢”。

        更何况……

        -“元元,别怕。”

        脑海里再次回荡起这话,连声音和腔调都清晰可循,元曦不禁攥紧裙绦。

        夜风自窗缝间拥挤而入,明明寒意刺骨,却无端吹得她耳尖滚烫。

        这场火起得突然,又牵连甚广,纵然及时扑灭,余下要处理的事也有一大箩筐。

        元曦提着食盒去书房的时候,卫旸还在同底下人说话。

        夜已深,霜月隐约从彤云间隙中探出,银色的光辉被雾气稀释,洒落人间,像一场细碎的雪。

        男人逆光而立,原先那身湿衣已经脱下,换了身干净的燕居道袍。

        纯净的白色柔软地流泻在他身上,被月光氤氲得异常洁净,仿佛高山落雪。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抹额上的白玉随之轻闪,勾勒出一张过分好看的脸。不经意的一瞥,也能在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元曦心口撞跳了下,不自然地调开目光,“呃……我、我是来给你送宵夜的。”

        卫旸挑眉,觑了眼她手里的食盒,又看了看她,将卷宗交给那位锦衣卫番子,扬手道:“下去。”

        奇楠珠子在他腕间摇晃,木色古朴,衬得他玉腕格外洁净修长。

        番子塌腰拱手朝他辞礼,又向元曦作了一揖,却步退下。

        轻轻的一声“砰”,屋里就剩他们两人。

        太久没和他单独相处,且之前还闹得那么僵,元曦这会子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杆子似的傻杵在门边,心跳如雷。

        卫旸倒是平静如初,负手立在桌案前,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像是早就看穿她的借口,和冷静之下的不安,却故意不接话,居高临下地等她自己说出口。

        漆深的瞳孔叫月光一照,化作流动的浓墨,透着冰冷的质感和尖锐锋芒,与平常看她时无异。

        甚至比平时还要冷上几分。

        元曦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躁动的心瞬间静默下来,再生不出任何旖旎,只想赶紧把东西送出去,马上离开,再也不来。

        可还没等她开口,卫旸就先冷声质问:“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何不等我回来再处理?你可知,若不是你擅自离宫,今夜便不会遇上这样的危险。我当初给你东宫令信,准你自由出入宫禁,是让你这么胡闹的吗?!”

        这劈头盖脸一通骂,着实把元曦给说懵了。

        什么叫“擅自离宫”,不是他让走人的吗?怎的现在出了事,又反过来埋怨起她了?

        “殿下既这么想知道,为何不去问您的章二姑娘?”

        这回轮到卫旸怔住,像是没意料到她的强硬,又仿佛在思考权衡什么,平整的眉心微微拧起个疙瘩,“有需要,我自会去问。”

        这回语气倒是缓和不少。

        元曦冷笑,心里像被无数根利针密密麻麻地扎着,深吸一口气,道:“好,那便请殿下先问过她,再来寻我对质吧。”

        说完,她扭头就走,连食盒也不愿给他留下。

        然步子还没迈出去,身后便探来一道狠力,径直攥住她手腕,一把将她拽了回去。

        鹤足灯上的火苗,也被带起的劲风吹得摇晃。

        “谁惯得你这般矫情?”卫旸语气带着明显的怒,手上毫不怜香惜玉,拽得她腿摇身晃,踉跄好几步,险些摔倒。

        元曦吃痛,蹙眉瞪他,伸手去掰他的手,“你干什么!放开我!放开!”

        她生得白,皮肤又极是脆弱,平时稍稍施力便会留下印子。此刻被这般拉拽着,手腕早已通红一片。

        卫旸却并未注意,不仅没松手,还越抓越紧。直到她眼尾沁出泪光,喊了声“疼”,他心弦才颤抖了下,终于意识到自己攥着的不是笔,也不是刀,而是她的手。

        纤细柔软,不堪一击,他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少女的温软透过织物经纬传来,依稀还带着她身上独有的冷梅香,灼得他指尖一颤,手上力道随之松懈,却是更加放不下了……

        隔着衣袖,还隐隐摩挲了下。

        “知道疼,还敢这样放肆,真当我不敢罚你吗?”卫旸余怒未消,冷哼一声,还是放开了她,声线也难得柔软下来。

        可不等元曦细细品味,他便从怀中摸出一封信,亮在她面前,“就算先前之事都与你无关,那这个呢?难不成也是章二让你写的?”

        灯火照清信封上的字,赫然是元曦早间写给好友,让她帮自己离开帝京的求助信。

        竟被他劫了去!

        元曦心尖猛地大跳,一时间生出几分做贼心虚的无措,霎着眼睫不敢看他。

        卫旸却容不得,捏住她白细的下巴,强行抬向自己,“你想去哪儿?”

        彤云渐浓,月亮只剩一团惨淡的光,他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

        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声音却被月光浸得缥缈。同他指尖的力道一样,明明凝了千斤之力,手背都迸起了青筋,可真正落在她脸上,就只有那么克制隐忍的一点。

        到底是比刚才温柔了些。

        可饶是如此,元曦的下巴还是起了一层薄红。

        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只仰头望着他,格外平静地望着他。

        是啊,要去哪儿呢?她也不知道,只是不想再待在这儿,更不想留在卫旸身边。

        都说太子卫旸文武兼备,品性高洁,乃百年难得一遇的人中龙凤,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只有元曦知道,他那份光风霁月的高洁里,究竟藏着怎样的偏执与疯魔。

        去岁邕王之乱,他成了救世的大英雄。百姓无不对他感恩戴德,朝臣更是赞不绝口。可又有几人知道,那场动-乱的根源,其实就是卫旸?

        没有他的撺掇,邕王根本不会反。

        一个闲散王爷,庸碌半生,胸无大志,连封地都是兄弟几人中最偏远的,平日除了爱听些弦歌雅乐,就没其他嗜好,又如何会反?

        可有卫旸在,他就会。

        他没这心思,卫旸便派人去挑拨,挑没了封地的平静,挑没了他的爵位,挑得他走投无路;他没钱屯兵屯粮,卫旸帮他指点迷津;他不懂兵法,卫旸给他安排军师。而等他终于扯旗起事,一举歼灭他的人,也是卫旸。

        待一切尘埃落定,他遗臭万年,卫旸却名垂青史。

        对此,邕王甚至一点也不知晓。

        王府满门问斩那日,他还傻乎乎地视卫旸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求他念在自己是他血脉相连的九皇叔的份上,饶他夫人一命。

        卫旸含笑道“好”,邕王跪在地上感激涕零。然下一刻,卫旸便当着他的面,亲手挥剑杀了他的夫人。

        鲜血自她颈间喷出,正好洒在桌上一方新磨好的墨上。

        邕王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卫旸只淡淡接过下属递来的巾帕,不紧不慢地擦着手,在他的哭声中漠然坐回监斩席,提笔蘸墨,将他方才求饶的话语,一字一句,皆记录在案。

        墨汁从笔尖坠落,还闪着血红的光,卫旸那身纯白衣袍却依旧一尘不染。

        这才是卫旸,冷漠、残忍、也嗜血。

        从来就不是什么君子。

        无利可图之事,他从来不做。就连当初带她进宫,也不过是看准了建德帝对爱女的思念,让她假扮公主,去帮他笼络帝心,排除异己。

        从始至终,她都只是他入主东宫的工具。

        如今他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再需要她这个工具,她又何必留下,为彼此添堵?

        “放过我吧。”

        元曦垂眸,纤长的眼睫在眼睑投落一片暗淡的弧影,声音倦极了,“就算活着不能离开,我也有其他法子的。”

        宫中五年,她早已学会如何伪装,像只刺猬,无时无刻不藏好自己的软弱,见人就竖起尖锐的刺。然眼下,她却少见地卸下铠甲,展露自己的柔软。

        烛火爆了个灯花,光晕小了一大圈,只剩朦胧的一点。

        卫旸整个人都隐入黑暗中。

        元曦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见那坚若磐石的身形,因她一声微不足道的叹息,狠狠晃动了下。

        东宫登顶之路并不容易,这些年,卫旸经历了什么,只有他最清楚。威胁什么的,他从不放在眼里。对手强硬,他能变得更加强硬,毫不留情地将对方打入深渊,直至万劫不复。

        可这一刻,他却被她的柔软击中。

        浓而黑的剑眉沉沉下压,眼尾迸起一线血丝,本就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变得更加锋锐。

        “那又如何?终有一日,这万里疆域,山河湖海都将归我所有,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粉身碎骨,那也是我的尸身!我的灰骨!

        “你若敢死,我便让你宫里的人全都为你陪葬。不信的话,元元大可一试。”

        他笑,阴寒的游丝划过嘴角,眉眼却越发温润如玉。

        手顺着她的下巴,一点一点滑至脖颈,描摹、勾画,触感似有若无,像在赏玩一件世间最珍贵的玉瓷。腕间的奇楠珠子随之摇晃,琥珀坠脚在她脖颈漾起水一般的光。

        珀体上的“慈悲”二字被无限放大。

        可指尖摩挲的位置,却是邕王身首异处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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