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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贴己人


夜已深,夜未央。

        蜡烛将大殿照得亮如白昼,赵和端坐在殿中,一排影军持刀立在他身旁,侧方还有六名弓箭手,若他有稍有不轨,便会被当场诛杀。

        但他却异常的平静,见我进来,他如往常那般微微一笑,“殿下来了。”

        我很想像从前那般应声,但我只是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寻到些情绪,譬如忏悔,譬如恐惧,遗憾的是都没有,他很平静,就连看我的眼神,都与平常无异。

        我已许久没这般看他,自他做了掌印,我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此刻我才发现他老了,十余年的时间,他眼神浑浊了,鬓角的白发也成片冒出来。

        我有太多的疑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或者说我不敢去问,好一会儿才涩声道:“掌印的白发,如今藏不住了。”

        赵和下意识摸了摸两鬓,“奴才的第一根白发,还是殿下帮着拔下来的,如今是数也数不清了。”

        他一动,影军的弓便拉得愈满。

        犹记得淑母妃初将他遣到我身旁时,他也不过而立之年,因他极少笑,又总阴魂不散地跟着我,我很不喜他,甚至莫名有些怕他,直至那日我在御花园扭伤了脚,是他寻到我,将我背回淑母妃宫中,一路上怕我害怕,他难得地同我讲了许多话,跟我说接骨一点也不痛,就像被蚂蚁咬一口那般。

        后来接骨时我痛得眼泪汪汪,虽他骗了我,我却一点不怨他,因我知道,他是真心为我好。在这宫中,奉承我的人有许多,但真心为我好的却没几人。

        我渐渐接纳了他。

        多年来他勤勤恳恳,悉心照料我,从未有半分懈怠,我亦是信任他,依赖他,视他为亲人。

        可到头来,害我的人,竟是他。

        我艰涩道:“慕容医女,清歌,李贵,还有那卖酸枣仁的小贩,甚至沈怀安那么多的棋子,到头来竟只是为了算计我这个长公主,掌印未免太看得起本宫?”

        赵和只是笑笑,往前倾了倾身子,“有时候奴才会疑惑,萧氏怎养的出殿下这样的公主。”

        我看着他,“本宫在淑母妃身旁长大,又得掌印悉心照料,说来也有掌印的一份功劳。”

        赵和沉默了片刻:“殿下一定很失望,殿下准备怎样处置奴才?”

        我摇摇头,“如何处置是陛下之事,本宫只是过来见一见掌印。”

        赵和微微一笑:“如此甚好,殿下太过仁善,不及陛下果敢。”

        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我淡淡苦笑:“掌印对这世间,已全无牵挂了么?”

        赵和不语,只盯着不远处跳动的烛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又道:“本宫方才一路想明白许多,本宫自以为瞒天过海,但其实淑母妃早已知晓。本宫一阵后怕,这几年若本宫有过一丝动摇,大约都活不到今日。只是不明白,掌印在本宫身旁守了这么些年都不曾动手,为何偏偏要在陛下登基后,几番欲置本宫于死地?”

        赵和盯了我一会儿,道:“殿下不知,便也罢了。清歌无能,未能毒杀殿下,叫陛下发现了,或许陛下早已疑心奴才,才会一登基便将奴才调至司礼监,还在奴才身旁安插那么些眼线。若早知殿下会失忆,奴才也不必煞费心思,浪费了清歌这枚棋子。”

        我苦笑:“归根到底,掌印是怕本宫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是吗?”

        赵和瞥一眼不远处的影军,垂眸不语。

        我看着赵和,明知道答案,还是忍不住问:“十余载光阴,掌印置我于死地时,可曾有过一瞬间的心软?”

        赵和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并无。”

        “很好。”我点点头。

        然而在我转身时,苍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驸马真心待殿下,殿下筹谋这么些年,许多事已成定局,不如放下执念,与驸马安安稳稳白头到老。”

        我顿了顿脚步,并不曾回头。

        待我走出大殿,一眼见着回廊宫灯下的萧衍。

        萧衍朝我迎上前几步,不知为何,对上那双写满沉痛的眼睛,我心头所有的酸楚一并涌上来,我努力扯出一抹笑:“陛下明日还要早朝,何必守着臣?臣无事,臣只是”

        尚未说完,便被萧衍一把扯进怀中,耳畔传来极温柔的安慰声:“都过去了,阿姐还有朕,只要朕在,便不会再叫阿姐受半分委屈。”

        说着轻抚上我的后背。

        我再也忍不住,伏在萧衍肩头,失声痛哭起来。

        好一会儿我终于止住眼泪,推开萧衍,后退了半步,诚惶诚恐道:“臣失礼了臣该回府了沈怀安还在等着臣”

        萧衍眼神黯淡了些,仍是温和地朝我道:“朕送阿姐回府。”

        我慌忙摇头:“不必了,陛下明日还要早朝,勿要再因臣奔波。”

        归来已是深夜,沈怀安却并不在府上,浣纱问起,小厮才讪讪开口,支吾着说沈老夫人身子不适,沈怀安被沈老大人召回了沈府。

        浣纱瞪了小厮一眼,忿忿道:“沈老大人也真是的,偏偏这时候叫走驸马!不知道殿下”

        说着止住话头,小心翼翼察看我的神色,见我并未因此难过,才松了口气。

        许是在萧衍肩头哭过一场,这会儿我只觉心头木木的,根本也无所谓沈怀安人在哪里。

        翌日我靠在栏杆处发愣,影煞走来,低声道:“陛下下旨将赵公公幽禁,昨夜趁着守卫换班,赵公公用提前藏好的毒药自尽,发现时已救不回来,陛下吩咐将他葬在京郊。”

        赵和死了,十余年的陪伴,如今历历在目。我眼中一片酸涩,久久未曾开口。

        心中愁苦无处宣泄,我愣怔了会儿,问影煞有酒没有。

        影煞看着我,似有些意外,我本以为他不会应声,却不料他竟点了头:“有。”

        说完便转身出去了一趟,归来怀中多了两坛酒。

        影煞递给我一坛,又兀自将另一坛打开,靠坐在栏杆处,仰头肆意灌了一大口。

        我有样学样,哪知不仅全无他的洒脱,反被呛得直咳嗽,眼泪也一并冒出来。

        浣纱见状急急过来劝阻,我推开她,示意她去院外守着。

        再饮,胸腔仍是热辣,心中却畅快了许多。

        不知喝了多少,亦不知过了多久,我只觉头晕晕的,意识也开始涣散,手不受控地一松,空了大半的坛子摔碎在青石板上。

        醉意朦胧间,一个身影走近,认出是沈怀安,我轻笑了一声,“你回来了?”

        他盯着我,面色十分的不悦,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张了张口,拂袖转身走开了。

        宿醉后醒来,头疼得像要炸开,但很奇怪,心情却好了许多,好似所有的沉郁悲怆都被烈酒冲淡了。

        只是这一身的酒气,总归不像话。我叫浣纱备好浴汤,泡了许久,待酒气消散才起身更衣。

        影煞却全然没有宿醉的神态,想到昨日他举起酒坛的样子,我总算明白,为何李智那般不羁的性子,会中意一板一眼的影煞。

        原来骨子里,他们是一样的人。

        我问影煞:“你心中那个人,是不是定边大将军,李凌远?”

        他愣了愣,眼中多了几分忧伤,他沉默着,虽然并未回答,神色却已经给出答案。

        经过昨日,我与影煞也算有过同醉的情义,他看看我,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向我倾诉,偏偏这时浣纱走进来,朝我道:“殿下,楚大人与沈老大人登门,小厮已将两位大人引进会客殿。”

        我颇有几分意外,楚相与沈老大人政见不和,素来不往来,两人竟会相携来我府上?

        转念一想,没有永远的政敌,至少在萧衍的婚事上,两人立场一致。

        我不敢怠慢,匆匆来到会客殿,两位大人见着我,皆起身见礼,沈老大人虽是我家公,但皇家礼法如此,他在我面前也只能自称是臣,而他又是守规矩之人,施礼时格外谦恭。

        到底是长辈,我忙恭敬道:“父亲不必多礼!若叫驸马见了,以为我骄纵不尊长者!”

        我说完又看看楚相,笑道:“不知大人过来,所为何事?”

        回答的却是沈老大人:“想必前两日怀安已告知殿下,陛下在朝堂上拒谈婚事。”

        我点头,“父亲是希望,我能出面劝劝陛下?”

        沈老大人欣慰道:“殿下心怀天下,事事以大魏为先,臣都看在眼里。陛下婚事亦事关国本,可陛下却一再推辞,如今朝中各种非议,臣惶恐,陛下与殿下姐弟情深,臣等人微言轻,此事还需殿下出面相劝。”

        我想了想,道:“父亲言重了,陛下是天子,行事自有其远虑。我纵然是长姐,也只能从旁规劝,无法承诺什么,但我答应父亲,且勉力一试。”

        沈老大人微微俯首:“有劳殿下了。”

        自始至终楚相都未开口,只一旁探究地盯着我,我迎上他的目光,轻轻一笑:“大人可还有事?”

        楚相愣了愣,很快恢复笑意:“无事,既然殿下应了,臣便不再叨扰。”

        送走二人,我心中盘算,既已应承下来,总要试一试。

        赶在日落前,我与影煞来到上清殿,工部尚书郑思危正与萧衍议事,我等了片刻,见他匆忙出来,过了会儿才跟在莲香身后进了书房。

        萧衍见着我,脸上的寒气散去些许,朝我迎上来几步,忽而顿住脚步,古怪地盯着我:“阿姐饮酒了?”

        我分明沐浴更衣过,萧衍的鼻子竟这般灵光,我咬了咬唇,半响才小声道:“昨日饮了一点点”

        萧衍视线越过我,沉沉朝我身后的影煞看去,“饮的还是屠苏酒,影侍卫心头好!”

        影煞惶恐,随即一拱手:“臣知罪!”

        萧衍看也不看他,只朝莲香吩咐道:“去熬些醒酒汤。”

        莲香走后,怕萧衍责罚影煞,我便朝影煞道:“本宫怕苦,你去告诉莲香,醒酒汤里放些红糖。”

        殿中只余了我与萧衍,我小心翼翼察看他的神色,见他并未不悦,才松了口气。

        萧衍倒了杯茶递给我,见我并未因赵和之死太过忧伤,才淡笑着问:“阿姐今日怎想起进宫?”

        我接过杯子,踟蹰了会儿,道:“殿下登基已有半年,后宫一直空着,总也不是个事。”

        萧衍嘴角的笑容僵住,阴沉沉看着我:“阿姐今日过来,是为给沈老大人做说客?”

        我讪讪一笑:“臣只是盼着有个贴己人,能照料陛下起居。”

        不料萧衍竟怒道:“阿姐得了沈怀安,想来早已乐不思蜀,忘了自己的身份!阿姐是萧氏公主,本应与朕同心,可平日阿姐无事从不进宫看朕!沈老大人一开口,阿姐便一刻也等不得!朕倒要问问阿姐安的什么心?贴己人?阿姐与朕是血亲,尚不与朕贴己,还要何人做朕的贴己人?”

        我呆愣住,觉得萧衍实在有些无理取闹,又想到方才郑思危离开时的情形,想来是那郑思危惹恼了他,我不过正好撞在了枪口上,做了替罪的羔羊。

        我忍着不满,恭敬道:“看来臣今日来得不是时候,陛下消消气,臣改日再来。”

        刚一转身就听萧衍一声冷呵:“站住!朕准阿姐走了吗?阿姐心中可还有君臣之道?”

        前几日萧衍还说有他在,不会叫我受半分委屈,如今他这般疾言厉色,质问我心中可还有君臣之道,我亦有些怒意。

        我转过身,朝他生硬道:“陛下说臣亲沈家远陛下,可臣与沈怀安的婚事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臣不过是奉旨成婚!更遑论出嫁从夫,臣为人妻为人媳,难道不该亲近夫家吗?陛下与臣论君臣之道,是,臣是臣子!但陛下的婚事事关国本,臣子难道就不该过问吗?”

        许是没想到我会出言顶撞,萧衍胸膛起伏着,怒目看着我,我正有些发怵,余光见郑思危与莲香立在殿门口,顿时窘迫。

        不知两人听到多少,莲香手里还端着醒酒汤,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郑思危还算淡然,察言观色道:“臣刚想起来,渭河改道”

        他刚一开口,便被萧衍厉声打断:“滚出去!”

        郑思危看我一眼,慌忙退下。

        莲香将醒酒汤放在案上,便也低着头离开了。

        萧衍却仍冷冷盯着我,仿佛我已罪不可赦。

        我苦笑着想,顶撞天子,可不是罪不可赦么?我寻思大约是萧衍近来待我太过亲厚,才让我有了今日的放肆,我深吸口气,放低了身段道:“陛下勿要因臣动怒,是臣的不是,臣不该顶撞陛下,陛下龙体为重,若实在生气,便当臣没来过。”

        这上清殿我是一刻也不愿待下去,见萧衍仍一言不发地阴着脸,我小心翼翼道:“臣可以走了吗?”

        萧衍阴沉沉盯着我,语气生硬道:“喝过醒酒汤再走。”

        我点点头,坐下来端起醒酒汤,奈何太烫,我又急着喝,险些没端稳洒身上。

        好不容易将碗放稳当,便听萧衍冷冷道:“急什么?朕是老虎么?又不会吃了你!”

        我心道,可不是伴君如伴虎!扯了扯唇,终究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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