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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归人


又是一年冬。

        立秋后天渐渐凉了,我便与往年那般,早早从天光阁楼搬去了封闭些的暖阁。

        暖阁光线较之天光阁楼略差些,黄昏前浣纱早早在殿中点了蜡烛,我伏在案前抄写经书,随侍的是赵和,他立在一旁,熟稔地将磨好的墨汁推入砚池。

        “这墨锭还是三殿下出征前送来的,如今虽所剩不多。却也撑到三殿下归来。”

        叹息声穿透了墨香,飘进我的耳中,我细数了下,这是今日赵和第五次提及萧衍。

        无怪他惦念,流年辗转,一晃已是萧衍出征的第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归期在今朝。

        等了一会儿,见我仍不肯出声,赵和轻叹了口气:“今日三殿下归来,昭和郡主尚且候在御门,殿下却未曾露面,待会儿的宫宴殿下若是再去迟了,只怕三殿下寒心…”

        我淡淡纠正赵和:“该唤作晋王殿下了。”

        萧衍驻边的第二年,打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胜仗,父皇很是欣慰,下旨封他为晋王,并择了宝地为他开府建牙。大约为了制衡萧衍,不到半年,父皇便又封了萧观为信王。

        “瞧奴才这记性!”赵和懊恼地一拍脑门,转而欣喜道:“三殿下已封了晋王,今非昔比,但与殿下的姐弟之情,又岂是身份地位阻隔得了的!”

        不同于赵和的喜悦,我心中更多的却是担忧,如今萧衍归来,朝中多了个有军功的王爷,只怕又不知要起多少风波。

        我将小楷笔撂在笔山,心不静,抄佛经也枉然。

        赵和又催促了几声,见时辰差不多了,我便去寝殿,挑了身素些的绛色衣服换上,浣纱为我梳头,梳好以后我对着镜子端详片刻,才姗姗起身。

        浣纱拿了斗篷过来,我披在肩头,出门才知下雪了,今冬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目之所及,皆已染上肃穆的白色,我伸手接过几片雪花,落在掌心丝丝凉意。

        自两年前皇祖母崩逝,大魏久未有喜事,今日萧衍归来,父皇在聚贤殿大设宫宴,京中五品以上官员,皆可携家眷赴宴。

        我来得晚,进殿时宾客大都已就位,我四下扫一眼,想找个靠后些的位置,忽然有人脆生生叫住我:“予姐姐,这里!”

        是昭和郡主,我打量她,只见她今日穿了一身亮丽的湖蓝衣裳,妆容也比往日要精致些。我在昭和身旁落座,执起她的手,真心赞她:“郡主今日真好看。”

        昭和腼腆一笑,小声道:“予姐姐才最美!今早予姐姐为何不去御门?我看得出,晋王殿下很有些失望。”

        我下意识朝主位看去,不料萧衍也正看着这头,四目相对,我立即移开视线,转而朝昭和笑道:“舟车劳顿,我本想待阿弟歇息数日再叨扰。”

        昭和脸微微一红,“还是予姐姐想得周到呢。”

        我四下环顾,新入宫的史美人坐在庆妃身旁,却未见良妃娘娘踪影,我蹙眉朝沈怀安看去,奈何他离我有些距离,我正犹豫要不要过去问他,殿中忽的安静下来。

        我抬头,原是父皇来了,大约是服食丹药的原因,他整张脸透着异样的红润,看起来竟有种回光返照的不适感。

        众臣子齐呼“万岁。”

        父皇含笑举杯,说着冠冕堂皇的客套话。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此次萧衍归来,父皇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高兴。

        歌舞助兴,宴会一片祥和。

        一曲毕,舞者鱼贯而出,父皇感慨道:“这首清平乐,还是朕登基那年乐师所作,一转眼,都快二十年了。”

        楚相执起酒杯:“陛下英明,才有大魏如今的盛世。”

        父皇叹道:“朕老了,大魏的盛世,还需靠他们兄弟二人。”

        父皇绝不是服老之人,我心中警惕,好在萧衍适时开口:“父皇正值盛年,儿臣们愚钝,难当大任,只盼着能为父皇分些忧。”

        我刚松口气,就见一旁的萧观眼中透着不甘。

        我心沉了沉,仿佛已经预见不久的将来,我的两个阿弟会有怎样的斗争。

        萧衍说得恳切,父皇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同他谈笑了几句,忽而泫然:“朕记得,上次庆功宴,还是镇国公平定南疆。”

        说着似乎想起什么,朝这头看来:“朕上次见昭和,还是个小丫头,一晃已长成婷婷玉立的少女了。”

        我心中不安,昭和是镇国公独女,父皇一向忌讳武将结盟,此时提及昭和,不知是何心思?

        沉思间昭和已起身,受宠若惊道:“回陛下,臣女再有几个月便及笄了。”

        一旁的庆妃接过话头:“到底是将门之女,眉眼都透着英气。算起来,郡主也到了成婚的年纪?”

        父皇点头:“朕忙于国事,素日里你们几个也不提点朕。是该给昭和指婚了。”

        庆妃一副关心模样,笑道:“今日晋王归来,听闻郡主一早等在御门,想来郡主已心有所属。”

        我自幼长在宫中,最怕后妃含着关切的笑容,笑的越真切,内里越是裹着蜜的刀子,杀人不见血。

        尤其庆妃,萧观母妃宸贵妃在世时,尚是昭仪的她便与宸贵妃交好,二人在后宫可谓是只手遮天,那年宸贵妃小产,宫中传闻庆昭仪脱不了干系,父皇也暗中查过,查到的真相却是宸贵妃的贴身婢女因妒生恨,在宸贵妃的安胎药中动了手脚。既已处死元凶,庆昭仪自然没了嫌疑,从此更得宸贵妃看重,不足一年便被父皇晋为庆妃,位列四妃之一。

        宸贵妃病逝后,萧观同庆妃愈走愈近,如今庆妃这般开口,我免不了猜忌,再一看父皇,眼神果然冷了几分。

        父皇嘴角仍挂着笑,轻声问萧衍:“庆妃所言,可属实?”

        我心下紧张,萧衍对昭和究竟有无私情,我并不知晓。他是否也惦念那支暗卫,我更猜不透。然而我确信,父皇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这门心思,他疑心甚重,只怕此刻已怀疑萧衍觊觎镇国公留下的那支暗卫,毕竟朝中一直传言,得昭和者,得此暗卫。

        我余光盯着萧衍,只见他起身,正色道:“回父皇,儿臣与郡主并无私情,西汉霍去病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儿臣钦佩,亦下决心,大夏铁骑一日不从边境撤离,儿臣便一日不肖想婚事。”

        我微微松口气,萧衍将自己比作良将,以自证绝无不臣之心,又暗指父皇如汉武帝般英明,乃千古一帝,想来可以暂且打消父皇疑虑。

        只是昭和…我忧心地看着昭和,不知她能否明白,她的婚事,注定不由自己。

        本以为危机解除,哪知父皇竟露出慈父般的笑容,朝昭和道:“晋王说与你并无私情,朕相信晋王。但朕觉得不打紧,感情可以培养,若是你心仪晋王,朕便为你们指婚。”

        我倒抽一口冷气,余光察看楚相神色,顿时反应过来,即便昭和执意说自己心仪萧衍,父皇依言赐婚,楚相也势必站出来反对。

        父皇一贯如此,从前以镇国公制衡楚相,如今则以楚相制衡萧衍。在这深宫中,不论是我,亦或是昭和,皆不过是帝王权术中的一枚棋子,必要时随时可以牺牲。

        好在昭和方才已落座,在她起身应答前,我悄悄握住她的手,借着桌案遮挡,在她掌心飞快写下两个字。

        昭和机敏,脸上原本洋溢着少女的喜悦,一瞬间僵住嘴角,她犹豫了片刻,眼中蒙上忧伤:“回陛下,庆妃娘娘想是误会了,臣女之所以一早候在御门,是因为臣女实在思念父亲,晋王殿下从边境归来,臣女觉得…父亲的亡魂大约也跟着回来了。”

        说到最后,不免有些哽咽。

        父皇见状,沉默了片刻,爱怜道:“镇国公是我大魏功臣,朕既然封你为郡主,便视你如己出。你勿要顾及旁的,朕答应你,你的婚事,全凭自己做主。”

        或许这才是父皇的最终目的,先让萧衍知难而退,再顺势将昭和的婚事定下,只是…父皇中意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昭和已羞涩一笑:“陛下抬爱,臣女感激不尽。既然如此,臣女便斗胆求陛下为臣女指婚,臣女与侍从魏熠两情相悦,只是碍于身世…可将门之女,又岂会被身世束缚?”

        我心中震惊,回头看向昭和身后的魏熠,只见他亦是一震。

        我随即看向父皇,父皇似是愣了愣,爽朗地一笑,命魏熠上前,打量了一番,又仔细盘问了几句,便点头同意了,当下为二人定下吉日。

        我心中一沉,魏熠打小跟在昭和身旁,父皇的这枚棋子,竟埋得这样深。

        宴席结束,我放心不下,执意要送送昭和,我与昭和踏雪前行,魏熠一路默默跟在身后。

        好一会儿昭和才幽幽开口:“予姐姐,方才有一刻,我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嫁给他。若不是你或许我已铸下大错。”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握了握她冰凉的手,心中却在犹豫,要不要提点她提防魏熠,转念一想,父皇要的是暗卫,暗卫并不在昭和手上,魏熠也查不出什么,昭和不知魏熠身份,或许反倒安全些。

        昭和并不知我的心思,她带着些许的怅然,坚毅地朝我道:“予姐姐,我知道他心里没我,也不打算再喜欢他了,你是他的阿姐,请你一定好好照料他。”

        她心性纯真,与镇国公极为相似,这样的女子,亦是世间少见的,我不免替萧衍感到遗憾,郑重点头:“我答应你,只是你…”

        见我欲言又止,昭和了然,看一眼身后的魏熠,悄悄在我耳畔道:“予姐姐,父亲说我可以相信你。他是陛下派到我身旁的,为的便是我父亲的暗卫。不过陛下不知道,暗卫根本不在我手上。”

        我震惊道:“你明知…为何还要…”

        “姐姐不必为我忧心,他喜欢我,不会伤害我的。我早想通了,反正不能嫁给喜欢的人,倒不如嫁个喜欢我的!”

        昭和说着,朝我眨眨眼,狡黠一笑。

        我被这笑容感染,亦是弯起唇。

        目送昭和上了马车,浣纱自身后急急忙忙跑来:“殿下!”

        赵和拦住浣纱:“毛毛躁躁,仔细惊了殿下。”

        赵和还欲训斥,被我制止,我温声询问何事,浣纱偷瞄一眼赵和:“回殿下,是良妃娘娘身边的紫衣姐姐,说是娘娘病了,想见一见殿下。”

        方才宴席未见良妃娘娘,我便疑心她身子不适,她病中尚且挂念我,我自然要去探望。

        我匆忙折身,好在离得不远,不一会儿便行至良妃娘娘宫中。

        良妃娘娘斜倚在榻上,见着我很是高兴,摒退了宫人,拉着我的手,小心翼翼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

        那信件四角泛黄,可见年份久远,信封并无题字,只用火漆蜡封。

        见我疑惑,良妃娘娘道:“这是淑姐姐临终前托付本宫的,要本宫挑个时机交给予儿。”

        既是淑母妃的遗物,我便贴身收好,我想了想问道:“淑母妃可有说,要我几时打开?”

        良妃娘娘用帕子掩唇咳了咳,“淑姐姐说了,予儿聪慧,自有分寸。”

        我心中一沉,不由想到那个黄昏。

        “予儿?”见我发愣,良妃娘娘唤我。

        我回过神,装作若无其事地与她聊着方才宴会上昭和的婚事。

        自良妃娘娘宫中出来,天已黑透,雪也不知何时停了,只有冷风不肯收敛,刀子般肆虐划在脸上。

        纵然披着斗篷,凉意依旧顺着衣襟钻进来,我一路细品着良妃方才的话,越想越觉心惊,并未留意侧前方的人影,直至赵和唤了声“三殿下!”

        我一愣,随即偏头看过去。

        雪色晦暗,灯笼的光晕里,清隽的身影立在几步之遥,犹带几分沙场归来的肃然。

        大约是太冷了,我身子有些发颤,竭力平静地唤了一声“阿弟。”

        分明方才在宴席才相见,我却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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