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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瓦上霜:情孽


【8】

        老鸨请来几位大夫,个个摇头叹气。病是治不好了,用大补元气的野山参吊命回阳,兴许还能多活些日子。

        鸡贼的老鸨哪舍得拿山参投进无底洞?连山药蛋都舍不得多喂一个。

        久病床前无善状,说不尽的恶声恶气,道不完的刻薄刁难。最后连饭食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只喂狗似的端些残羹冷饭,爱吃不吃,不吃饿死。

        如此雪上加霜,盼盼苟延几日便形容枯槁,血气干竭……

        眼瞅着油尽灯枯,老鸨也不作指望了,只怕死了人触霉头,急急巴巴雇辆马车,叫龟奴把盼盼捆了,漏夜打发出去。

        盼盼虽病势沉重,脑子还是清醒的,见龟奴来抬她,已嗅出不祥气味,像溺水的人拼命抓住稻草一样,两手死抓着床帷不肯松手。

        “放手!你他妈把爪子撒开!”

        龟奴脚蹬着床腿猛一用力,硬将盼盼拽下床,捆猪拖死狗一样,用几条麻绳打包好了装上车,屁颠儿地去找老鸨请示方策。

        老鸨思量半天,扔乱葬岗上喂野狗吧,毕竟还有口气儿在,传扬出去,有损她大辣酥的贤名。左思右想,灵机一动,小贱人不是嚷嚷着要从良嫁人吗?那她就做做好事,遂了她的愿,也算成全了一对神仙眷侣。

        夜里风狂雪肆,车夫赶着马车奔波二三十里地,马鼻子都结了霜。到乡下已是夜半更深,村里的狗都睡下了。龟奴打着灯笼,借着雪光,一路顶风冒雪找到小裁缝家——篱笆院,土坯房,坐北朝南,齐齐整整。

        “小裁缝在家吗?”龟奴站在篱笆墙外面扯起喉咙一连喊叫几声,惊起附近一片狗吠。

        屋里亮起灯光,不一会儿,小裁缝提个油灯出来,站在屋门口扬声问:“大半夜的,谁呀?”

        “给你送年盘来啦!赶紧出来接着!”

        龟奴把盼盼拖下马车。

        小裁缝披着大棉猴儿,嘎吱嘎吱地踩着雪走到院门口,举灯一照,龟奴朝他呲出一排大牙,吓得他两腿一哆嗦,差点尿裤子。

        龟奴冻得呵手跺脚,吸溜着鼻子道:“美娇娘给你送上门了,怎么处置,你自己看着办吧!”

        小裁缝这才注意到雪地上还躺着个人,身上盖着条大棉被,披头散发的,仔细一看竟是盼盼,更是老大吃惊,连舌头都捋不直了,结结巴巴道:“这……这可不行!”

        “脱裤子享艳福的时候你倒是行,这会儿怎么就不行啦?”

        数九寒天,冷风似刀,吹在脸上割肉一般。龟奴袖着两手都冻麻爪了,也懒得啰嗦,拍了拍狗皮帽子上的白霜,一屁股坐上马车,招呼车夫赶车回程。

        “喔喔喔……嘚儿……驾!”车夫拨转马头,半空里甩起大竹竿赶马鞭,啪啪几声,马车轧轧而去。

        小裁缝慌忙追赶马车,边跑边喊:“哎!你们停下,快把她拉回去呀,我跟她不沾亲不带故的,扔我这儿算怎么回事儿?”

        雪夜沉寂,乡野阔荡,雪路上只剩下小裁缝和一坨热扑扑的新鲜马粪。

        屋里有了一个,如何安置外头这一个?小裁缝耷拉着脑袋走回去,见盼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他举着油灯凑近一照,盼盼直勾勾地瞧着他,一双眼睛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温情,也不带一丝怨恨。

        “你……”小裁缝叹了口气,低声咕哝,“你别怪我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也是身不由己……”

        屋里探出个脑袋,远远地喊道:“谁呀?半夜打门什么事儿啊?”

        小裁缝怕屋里的女人追究起来不好交代,急忙喊:“赶大车的来问路。外头冷,你赶紧回屋待着吧。”

        “比翼双飞,花开并蒂,恭喜你啊……”盼盼声音微弱,如同呜咽的北风。

        “你往别处去吧,再找个好人家。我是个没用的,这辈子对不住你,等下辈子再好好偿还欠你的情。”

        情之一字,欺世惑众。哪来的情?又哪来的下辈子?

        盼盼用尽气力,低声道:“一朝缘尽,永世缘灭。来生做猪狗,再不愿相逢!”

        小裁缝脚步沉重,回首三叹,最后狠下心肠折身回屋。卿本佳人,奈何为娼。一介凡夫,只想找个普通女人过日子。大年初一吃饺子,正月十五赶庙会,老实巴交随大流,别人吃屎他也得端盘夜香尝尝,绝没胆子违世异俗,更别说娶个从良妓。

        屋里的一点灯光很快熄灭。与良心同轨。

        夜色苍黑,朔风凛凛,无垠雪地反射出一片寒光。

        盼盼躺在雪地里,雪花漫天纷扬,落在脸上凉冰冰的,像眼泪。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

        那一日,小裁缝量她腰身时,忽然在背后搂住她的纤腰,脸埋在她如云黑发里,颤声道:“盼姐……”

        盼盼一扭身挣脱了,回头怒瞪小裁缝,见他面红耳赤的,像只蒸熟的螃蟹,样子甚是可爱,一腔怒气顿时消散了。

        “你喜欢我?”

        小裁缝重重地点点头。

        “喜欢我的人多了,你拿什么讨我欢心?”

        “我会裁衣裳……”小裁缝说完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会裁衣裳算什么?她的衣裳早就堆成山了,八辈子都穿不完。可除了裁剪手艺,他别无所长,再没什么拿得出手了,情急之下脱口道:“我是有心娶你的!”

        盼盼听得一愣,随即咧嘴轻笑:“娶我?哎哟,你娶个母鸡还得捡几块砖头砌个鸡窝吧!你一没钱财二无产业的,两个肩膀扛张嘴,靠说学逗唱吹牛皮娶老婆?”

        小裁缝蒙羞而去,盼盼也没放在心上。

        不过两天,小裁缝去而复返,他眼睛里爬满红血丝,手里捧着如意纹镶滚红湖绉袄和鹤鹿同春马面裙,赧然道:“我特地给你做的,一针一线都是我的心意。”

        “心意?”盼盼听着这词儿有些耳生,好像没有哪个男人对她讲过心意二字,都是些既没心肺又没意思的。

        那一身衣裳盼盼连穿两日才脱下来,娘姨要拿去洗,她怕娘姨粗手粗脚洗坏了,自己动手洗干净,拿个黄铜熨斗子烫得平平整整。挂进大衣柜时,把别的衣裳全都扒拉到一边去。心意使那一身衣裳充满灵活神气,看起来便不是件死物。没有情意温润,所有绫罗绸缎和花团锦绣都黯然失色。

        如此丝来线去,不过多久便纠缠出一团情孽。

        盼盼死寂的心又燃起情火,还与小裁缝做好天长地久的打算。怪只怪她没生出铁石心肠,智短心软易动情,一身致命死穴。信人不信邪,不骗她骗谁?

        盼盼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在半空里化作寒烟,倏忽消散。长夜沉沉,雪虐风饕,好个良辰美景。死,也得爬远点儿死。她掀开身上的棉被,挣扎着在雪路上爬了许久。路很长,路的尽头不知通向哪里,她的尽头已一眼看到了底。

        你情我爱,最后不过一场没趣。末末了,心中萦转的不是所托非人的悔恨,而是噬骨的孤独。有生之年,未得一人契爱同心。临死之际,身边也空无一人。黄泉路上无俦侣,忘川河里无同舟。孤魂一缕,随风飘逝……

        翌日清晨,雪霁天晴。

        小裁缝拿着一把竹扫帚,在门口刷啦刷啦地扫雪。雪下得很厚,毡靴踏进雪地里都陷下去大半截。北风呼喇喇地吹,他推开栅栏门,一条大红的鸳鸯戏水缎子被在白雪地里异常鲜艳夺目。他心头怅怅,正想着这风雪寒夜也不知盼盼投奔去了哪里,一抬眼间,看到路边不远处的秸秆垛旁倒着个人,身子已被皑皑白雪半掩半埋……

        人走了,情仇爱恨瓜葛纠缠一起销解。死了也是干净。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小露霜打听到盼盼的下落,听说小裁缝把盼盼从雪地里刨出来时,盼盼的身子已经冻得像石头一样硬。好在附近的野狗都死绝了,没填进狗肚子也是万幸。小裁缝置了一口薄皮棺材,哭眼抹泪地给盼盼办了身后事,找了块山地安葬了她。

        是耶非耶,云收雨歇。

        盼盼虽然死在外头,老鸨还是嫌晦气。之前吊死个进宝脏了房,老觉得有不干净的东西作祟,便忙忙迭迭地除邪秽,一会儿在屋角烧火撒盐去晦气,一会儿去五仙案前烧纸上香起誓发愿,一会儿又张罗着要请萨满跳神念咒送魂。花样百出,折腾得人心惶惶。

        姑娘们私下里议论纷纷,都说是冤魂索命找替身,进宝和盼盼接连走了,下一个不知轮到谁,一个个吓得心惊胆颤,毛毛楞楞,半夜里蹲痰盂都怕被鬼咬了腚。

        盼盼留下的物什丢的丢、弃的弃,都嫌是死人的东西,谁也不愿意碰手,连花牌都扔火盆里烧成了灰。抹去一个人在世上留下的痕迹,如同抹布抹掉一滴水。

        娘姨碎嘴长舌,平日里鞋垫短、尿布长都数说个没完,逮着大丑闻更是口若悬河,端茶倒水时都歇不下嘴,摇头感叹:“这盼盼死得也屈,什么男人没见过,偏折在个呆头木脑的小裁缝手里,可见人生在世有两个字最是不能犯的——一不能犯痴,二不能犯蠢。犯一个都要倒大霉,犯两个也活该像条狗一样冻死在人家门口!这就叫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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