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书屋 > 红尘恶客 > 第24章 瓦上霜:盼无可盼

第24章 瓦上霜:盼无可盼


【7】

        不过两日,钱爷来住局,小露霜方才明白裘如海那一只镯子的用意。

        苍苍白发对红妆,一树梨花压海棠。人生一场大梦,世事几多荒唐。

        裘如海使个美人计,小露霜哄着钱爷替他疏通关系打点关节,不过多久,裘如海功成愿遂,堂而皇之开起一间烟馆。

        钱爷成了烟馆的座上宾,裘如海得空伴驾,倒在榻上烧烟时提及小露霜,笑问:“钱爷抱得美人归,可还称意?”

        “别个倒好,唯独一样美中不足,恰似搓脚苍蝇落白梅,大煞风景。”

        “那究竟是哪里不足?”

        “脚略大了些!”钱爷摇头撇嘴,“女子以三寸金莲为妙,如菱角尖尖莲花玉瓣一般,捧在掌心里小巧玲珑万分销魂。那没缠足的,一双脚海船一样,夜里同床共枕,也不知抱的是个耕田种地的粗蠢乡妇,还是搂了个泥腿子农夫!朦胧睡梦中,大脚五行山似的压下来,将一颗风流的心惊得半死。真是老耗子啃石子儿,一口儿也吃不消喔!”

        “放在从前,女流之辈还能躲藏深闺,指不沾水,脚不碰地,行走坐卧都有仆妇伺候,除了花园里观赏春色,再没有抛头露面的时候。如今世道不太平,缠个小脚走也走不得,跑也跑不得,真到了逃难的时候,山高水远路途崎岖,三寸莲瓣儿哪里顶用?便是头乌龟,也得有脚才能爬动。那坐在网里结丝的蜘蛛,也生着八只脚。托生成人,反做了无脚泥鳅,倒是可怜可悲了。”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钱爷耷拉着眼皮长叹一声,“当年迎风尿三丈,如今顺风尿湿鞋。老梆子纵有擎天架海的心,也没了拈花弄柳的力。大脚小脚,都受用不着喽!”

        “女人嘛,没到手时盯着眼热,吃到肚里便嫌撑了。还是这竹枪一支铜灯半盏,飘飘然然做个逍遥神仙更叫人快活!”

        如丝烟缕在半空里夭袅游曳。裘如海骨软筋酥,兀兀陶陶,如吃醉了一般。迷蒙烟雾中,他看到小露霜的影子。那张脸总是带笑的,眼底却时不时地流露出凄苦神色。哭笑都由不得自己的人,也是个苦命人……

        娘姨从提梁食盒里端出几碟小菜,小露霜刚拿起筷子就听到外面鬼哭狼嚎。

        “外面吵什么?”

        “隔壁不知死的惹出风流债,一个骰子掷出七个点儿,肚里头揣上货了!”

        “谁怀了孽种?”小露霜略感惊讶。

        娘姨看看左右无人,低声道:“我见盼盼偷偷摸摸地跟小裁缝来往好几回了。那小裁缝生得白皮嫩肉,长得是俊气,可惜绣花枕头一包糠,没心肝儿且一肚子坏水儿,三不五时诱哄盼盼倒贴,听说前阵子还把头上的金簪子拿出去典了。钱哗啦啦地流进别人口袋里,自己毛都没捞到一根儿,只赚个大肚的溜圆,衣裳底下盖不住了,叫鸨子瞧出猫腻儿,这会儿正收拾她呢!”

        “怎么收拾?”

        “照方子抓些红花、麝香、桃仁之类的下胎药,回来又煎又煮,弄得厨房药臭熏天,都是给她落胎的猛药。”

        “那药喝下去就管用吗?”

        “不管用的时候,也有土办法。一条麻绳往肚子上缠几圈,扯住两边绳头一收紧,勒成个葫芦腰,别说落胎,勒得狠了,肠子都挤出来。再不行,就往肚子上压杠子。料理这些烂糟事儿,各种法子五花八门,不怕收拾不了局面。”

        如此毒辣的兽行,闻听一二都觉得头皮发麻。小露霜也没了胃口吃喝,搁下筷子,走出房门去看究竟。

        那边的老鸨已经三尸暴跳,七窍生烟,戳着盼盼的脑门子大骂:“小贱货哟,你是害了什么魔障?做个酒囊饭袋嫌不够,硬拿自己的肚皮当花盆使,埋个孽障种子,还想开花结果怎么着?”

        盼盼将头一扭:“把药端走,我死也不肯喝的!”

        牵牛下井,牵鬼上剑,说不听说,劝不听劝。老鸨气得肝疼,嵌宝抹额底下沁出一层汗,一边擦汗一边道:“你这脑瓜子是让门挤了咋的?一个卖大炕的不做肚皮生意,学人家居家妇女怀胎生养,你是做了少奶奶,还是当了老板娘?你拿什么养活这没来路的野种?痛痛快快把药喝了,别跟妈逗哈哈扯犊子,妈没那闲心!”

        盼盼下海已久,深知那药的厉害,一碗下肚,胎死腹中,而且药性毒烈伤身害体,一旦落胎,这辈子都别想生养。鸨子毒心堪比蛇蝎,祸害她卖娼不算,又想叫她断子绝孙。

        “财可傍身,果真不假。”盼盼冷笑道,“幸好我这些年也有些积攒,等赎身以后脱去娼籍从良嫁人,再不做那穿鼻子的老牛,任人死拉硬拽强摁头!”

        “远近闻名的一只破鞋,老早臭出八条街了,还琢磨着嫁人呢?咱别嘴咬肚脐眼儿,净干些摸不着够不着的蠢事儿!俗话说得好,吃屎狗难断吃屎路。进了娼家门,盖了戳烙了印,还想囫囵着出去过甜美小日子?哪个冤大头肯要你?是什么壮士不怕戴绿头巾,不怕街坊邻里啐唾沫,不怕高堂一气之下翘辫子,不怕祖宗掀棺材板跳出来收拾不肖子孙?来来来,你把他叫出来,也让你妈开开眼!”

        脱籍从良?痴心妄想!

        “小秦回乡下置买田宅,过几日安顿好了便来接我。”盼盼争辩道,“我不图富贵,只求苦海脱身有个靠傍,往后生养个一男半女,踏踏实实过个寻常日子。吃糠咽菜虽然清苦,胜在舒心。良人难得,妈可别瞧着眼热。”

        老鸨啐了一口:“你当从良是洗大萝卜呢?河沟里涮涮泥就清白干净了?谁不想过舒心日子,你不撒泡尿照照,你也配?”

        “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盼盼脸红筋涨骂道,“我就不信离了这黑风孽海,我还活不下去了。一世为人,半生犬马,老娘委委屈屈过了大半辈子,这回偏要任性一把,管他活来死去,爱咋咋地吧!”

        “好你个小娼妇!你不怕生个儿子没腚眼儿,生个女儿做娼胚子,我还怕钱不生钱债生债呢!”

        老鸨招呼娘姨和龟奴,几个人七手八脚一起摁住盼盼,掐直脖子掰开嘴,硬把药汤灌了下去。

        盼盼险些呛死,一边咳嗽,一边抠着喉咙往外吐。

        老鸨倒退两步,生怕盼盼哕出的一摊秽物脏了绣花鞋。

        扼杀一条人命,解决一桩麻烦,老鸨扽扽衣襟拍拍手,拾起桌上的水烟袋扭身离去。

        良人杳如黄鹤,一去不返。

        找成衣铺里的同乡打听出细情,小裁缝拿着盼盼的赎身钱回乡下买房置地娶老婆是真的,只是娶的老婆没盼盼什么事儿。盼盼自然是啥也没盼着,替人作嫁衣的可怜虫被老鸨硬灌了几日落胎药,打掉了肚子里的一块肉,弄得蛋打鸡飞两头空。盼盼每日在屋里哀号啼泣,大悲大怒又疏忽将养,落下个崩症,身子流红不止,污血淋漓不尽,也不能待客,只得摘了花牌囚锁在房中。

        摇钱树变成赔钱货,老鸨恨海难填,每日打骂盼盼撒气,下手毫不留情,鸡毛掸子抽断两根,打得盼盼鼻青额肿,伤痕累累。

        小露霜去瞧她一回。

        屋子里冷得像冰窟,炭盆里只剩些寒灰。人还活着,却像躺进坟墓一般。

        盼盼鬓乱钗横,身子已虚得爬不起床,见小露霜进来,硬撑着坐起身,有气无力道:“你也来瞧我笑话?”

        “你躺下养着吧!我来看看你,不是来落井下石的。”

        “一头骚狐狸跑来扮个低眉菩萨,装什么慈悲?”

        盼盼情绪一激动,猛烈地咳嗽起来。小露霜拍着她的背,急忙去给她倒水。竹篾暖水瓶倒了个底朝天,只倒出半杯温吞水,端给盼盼喝了,又拉过枕头扶她躺下。

        “风月场中无良实,你也是过来人,花花世界里打过滚儿的,什么薄情寡义没见识过,玩了一辈子鹰,还能叫鹰啄了眼?”

        盼盼气喘吁吁道:“老娘风光的时候,你还拖着两条鼻涕过家家呢,轮得到你来教我做人?”

        “阴沟里翻船,我是替你不值。”

        “你情我愿,有什么值不值的。皮肉行当,上些年纪就是人见人嫌的老菜皮。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盼盼凄然惨笑,“托付了小裁缝,落得个破财输心,换作别个又好到哪里去?天下老鸦一般黑,还不是一样薄幸?”

        小露霜没言语。

        四时天气翻变无常,何况俗人心。忘恩负义本是人间寻常,情深义重才是稀世大奇。

        娘姨煎汤熬药伺候了些时日,盼盼的漏斗身子也不见好,痰盂里塞满污脏经布,每日流流泄泄,别说血肉之躯,就是个血池也得干了塘。娘姨料她是不中用了,忽然察觉这低三下四伺候人的活计太糟心,往常弯得像稻子似的腰板霍然挺拔起来,再不用顾忌头牌花魁的恩威风势,有话畅快说,有屁尽情放,管她爱听不爱听,愿闻不愿闻,好歹也算扬眉吐气了一回。


  https://www.mswu.cc/64459/64459599/12219904.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mswu.cc。妙书屋手机版阅读网址:m.mswu.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