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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我从姨娘家里出来后,怏怏地回至家中。见家里楼上楼下皆静悄悄的,半天连个人影也没有。我越发感觉不对劲。于是我伸直脖子大声连唤数声“周嫂周嫂”却依然不见有人答应。无奈之下,我气馁地匆匆回至房中。我沮丧地将刚刚脱下的外套有气无力地挂回壁橱里。当我心下正暗自纳闷着家中为何会如此安静之时。我无意间的一个转身却突然瞧见柳妈正独自蹲在窗外的阳台上忙于修剪花草。见我突然鬼使神差地站在跟前,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匆匆站起身子,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扯起袖衫将眼睛仔细擦拭一番,方才答非所问地笑道:“思君小少爷刚刚服过药,周嫂正在楼下陪他午睡呢!看我刚才不小心竟被蝇虫叮了眼睛,眼下正闹泪伤风呢!对了,小姐才出门不久,为何会回来这样早?”

        我闻言,暗地里突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于是我将在姨娘家中碰钉子的事情先撂在一边,然后慌忙转身走进屋里从药箱中取出药来。我原想着看看柳妈的眼睛究竟伤得如何,然后顺便为她敷上一点药膏。可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拼命地捂住脸颊死活不让我碰。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惶恐忐忑之余,我匆忙强行将柳妈死死护住脸颊的双手拼命拉开。然而突然之间,我竟被眼前触目惊心的一幕给震慑得目瞪口呆。只见柳妈那原本白皙的脸上赫然隆起了一道道黑紫淤青的手指印,她原先尖削红润的两腮如今竟臃肿得像个水萝卜。可见那下手之人是多么蛇蝎心肠阴狠歹毒,让人发指的行径简直叫人不寒而憟!

        见柳妈忍辱负重遭受如此巨大的委屈竟然还一厢情愿地藏着掖着不敢作声,我心如刀割,疼得简直无以复加。我因气愤和心疼而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脸上一道道宛如龟裂的松树皮般的伤痕,近乎咬牙切齿地乞求道:“奶妈,您快如实地告诉我!家里究竟发生了何事?到底是谁如此大胆?胆敢欺负您?”

        “小姐,您稍安勿躁!柳妈受点委屈不打紧,您可不能因为我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而闹得家中鸡犬不宁。倘若真是如此,那我的罪孽可就大了。”不成想柳妈居然如此刻意避重就轻地岔开话题,始终都不肯道出缘娓。

        “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们如今都欺负到您的头上来了,又跟煽我耳光有什么区别!说句不好听的,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今天我非要替您出这口恶气不可!否则,难解我心头之恨!”见柳妈胆小怕事,誓死不肯说出真相,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小姐!小不忍则乱大谋!难道您非要将事情闹大不可吗?到时候只会两败俱伤,您这又是何苦呢?”柳妈生怕外面有人听见节外生枝,于是她匆匆奔上前来死死地拖住我道。

        我早已被气愤冲没了理智,然而我丝毫不顾柳妈劝阻,气愤填胸地将她一把推开。我如同一股劲风似的冲到门外,声撕力竭地扯起喉咙就冲楼下厉声唤道:“周嫂——周嫂——”

        只见不一会儿的功夫,周嫂便闻声跻着鞋子火急火燎地跑上楼来。不等她脚下站稳,我便劈头就问:“快告诉我!究竟是谁对柳妈下的毒手?”

        只见周嫂战战兢兢地瞅了一眼柳妈,见柳妈正挤眉弄眼地暗暗冲她递着眼色,她便心领神会地支吾道:“没——没人欺负她呀!”

        我深知周嫂素来胆小,她一定是惧惮多嘴而惹祸上身才会选择守口如瓶。我便越发恼怒而不能自已。于是无奈之下,我只好强硬地使出最后一道必胜的杀手锏:“快说!凡事你都要给我照实里说,半点不得隐瞒。否则我立刻就差人送你回乡下去!”

        “我说——我说——”在我强悍的威逼之下,周嫂坚定的理智与信念终于不费吹灰之力地被破防。只见她胆怯的眼神战战兢兢地望着我有条不紊地道,“早上少奶奶您前脚去了姨太太那里,后脚太太就神出鬼没地跟了进来。见您不在家中,太太她便问柳妈要人。柳妈无奈,只好圆慌回说您独自回了娘家曹寓。太太不信,一气之下便亲自动手将柳妈严惩一顿。”

        我咬牙切齿地强忍着让人忍无可忍的怒火和悲痛,终于急不可耐地听周嫂将事情的原委慢慢讲完。婆婆见缝插针突然趁虚而入,可见是有备而来。然而我暗中默默盘算一番,心下便豁然开朗早已明白了□□分。不等她再续下文,我便迫不及待地厉声对周嫂道:“你到外面快去把将妈那个吃里爬外的老东西给我速速找来!”

        周嫂闻言,先是一头雾水,半晌她才满脸惊愕不可置信地回过神来。

        “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去?”我见周嫂反应迟钝,于是气愤难平地催促。

        “我就去——我就去——”周嫂如梦初醒,方才颔首答应着转身匆匆跑下楼去。

        屋内顷刻间又迅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我见柳妈面色惨白被我适才大发雷霆的阵仗突然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我的心立刻便软了。曾一度窜及五脏六腑的怒火随之也消了大半。心酸纵有千百种,沉默不语最难。我强忍着心中和鼻尖的酸楚,缓缓搀过柳妈在床边坐下。我强忍着泪水让它在眼中打着转,回头拿起止痛活血膏便开始小心翼翼地给柳妈受伤的脸部进行消毒擦药。看着柳妈因痛楚而咬牙隐忍微蹙的眉头,我的心五味杂陈,更像是被钝器突然猛戳了一下,疼得简直无以复加。

        柳妈虽说是我的乳母,但在相濡以沫的情感上她早已超越了我的至亲。我自幼吃她母乳长大,同时她也将我当成自己的亲骨肉一样疼爱。可如今年迈的她却跟着我在何家倍受牵连无辜受辱,让我良心实在难安!母亲命她陪我嫁入何氏,从此寄人篱下。身份倏然间的转变,顿时让我彻底失去保护她的能力。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深感懊悔——

        当我小心翼翼地给柳妈涂抹完药膏,于心不忍地望着她那双惊魂未定而又无助的眼神,那股早已洞穿心底的刺痛终于让我再也控制不住地声泪俱下:“奶妈!您怎么会那么傻?我人不在家中,你凭空遭受人家痛打,自己受了委屈不说。您竟然还一厢情愿的为人家遮着掩着。已然搬离老宅的姨太太曾经足足忍了她二十多年,可到头来又落了一个什么下场?她想一手遮天,除非将我扫地出门!”

        柳妈见我爱莫能助而泣不成声,她深恶痛绝地闭上眼睛任凭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见她有苦难言着实委屈,我亦不好再责备她。于是我愤愤不平地转身欲要夺门而出:“今天我如若不为您讨个说法,只怕日后她会越发变本加厉。我曹婉淸岂是任人鱼肉之辈!”

        “小姐!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柳妈见状,惊慌失措地抢上前来拦住我。

        “我要去上房寻那个老不死的为您讨个公道!”我理直气壮地对柳妈咬牙切齿道,“我去城南探望姨娘究竟犯了什么错?至于她如此黑着良心折磨您?”

        “小姐!我求您就此息事宁人吧!您千万不要再闹了!不是奶妈胆小怕事,而是您为着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而不计后果地去跟她撕破脸皮根本就不值得?”柳妈拼死牢牢地拖住我近乎乞求地哭道,“咱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此番您好歹顾着些祖铭姑爷的脸面,切莫与她兵戎相戈才对!”

        “宁为玉碎,不求瓦全。就是因为来日方长,我才立誓要与她周旋到底的。”我拼命地掰开柳妈死死攥着我的手,然后气势汹汹地辩驳道,“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更不必说您是我自幼吃奶的乳母了。如此奇耻大辱,您让我如何视而不见!您让我如何饮恨含血一并咽下!”

        我理直气壮地一口气喊完,猛可地挣脱柳妈,调头便走。

        “小姐!就算是我这把老骨头求您了,难道还不成吗?”柳妈突然噗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她痛哭流涕地拉住我道,“她这耳刮子已然打在了我脸上,是任凭您再怎样闹也已经揭不下来了。我此生已别无他求。我只求您快些收手!您不要怪她行事蛮横,更不要怪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秉性。她原本就是一家之主,她有教训下人的权利和义务。更何况在今天这件事情上,我们原本是有短处的。您实不该刻意瞒着她去探望姨太太!”

        “奶妈!您这是何苦呢?”我见状,不由得大惊失色。慌乱之余,我回转身子赶紧搀她起来。不料,她竟倔强地将我一把狠狠甩开。

        面对倘若我不妥协,她便誓死长跪不起的威胁。我顿时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何尝不明白她的一番良苦用心呢?我只不过实在不甘心看着她替我受此委屈。于是我在满心的愧疚与自责之下顿失理智。我无能地掴起巴掌便开始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耳光。我撕声力竭地跪在柳妈跟前捶胸顿足地哭道:“是我该死!是我无能!我没能报答您的哺育之恩,反而让您跟着我挨打受罪白遭欺凌!都是我没用——”

        “小姐,您千万不敢这样!”柳妈见我情绪突然失控,她心疼地扑上前来一把将我紧紧地抱在怀中,然后痛哭失声,“在她人房檐下,怎能不低头?您就听柳妈一句劝,事情就到此为止吧!您千万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冲动是魔鬼,冲动会害死人!”

        望着眼前痛哭流涕只为委曲求全的柳妈,我突然无助地抱住她嚎啕大哭——

        摸约过了一炷香的光景,突然随着一阵敲门声,周嫂终于把将妈带至我和柳妈跟前。起初我明知道将妈是婆婆薛知珍背地里下在我房中的眼线,所以我平日里待她不薄。如今让人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趁我不备,突然在背后捅我一刀。为了以绝后患,所以今天我必须一劳永逸趁机斩草除根彻底清理门户。家中养了一只吃人的狼,晚间又有谁能睡得安稳呢?然而,这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她两面三刀,做人不守本分。母亲生前的家训就是让我对待下人要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将妈见我阴沉着脸宛若寒霜沉默不语,她做贼心虚地赔着笑脸走上前来微微一福:“少奶奶唤我如此之急,不知所为何事?”

        磕家上下皆言将妈做人是最会左右逢源看菜下碟的,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奴才。将妈跟随老奸巨猾的婆婆薛知珍多年,看样子她早已练就了一具金刚不坏刀枪不入之身。倘若我不使点手段给她瞧瞧,死猪不怕开水烫,她便很难臣服招认。一时心下盘算已定,于是我氤氲散去,立刻笑靥如嫣地对她道:“我即便有事,哪敢承望劳驾您呢!您老如今是太太的左膀右臂面前红人。牵一发便动全身。您岂是我能呼来喝去的!更何况您老如今又成了我房中的太平活佛,我做晚辈的供着您还来不及呢!又岂敢轻易动用得罪您呢!太太面前您如若说我半个不字,我便吃不了兜着走。我何苦自讨没趣呢!”

        “今儿个少奶奶您是怎么了?说话总是酸溜溜的带刺。老奴惶恐,竟不知哪里得罪了您?还望少奶奶您明示!”将妈狡猾得简直犹如一只老狐狸。看样子她是铁了心的不见棺材不落泪。

        她有张良计,我有过云梯。见将妈故意装傻充愣,我便亲手斟了一盏滚烫的茶水温婉地送至她跟前:“您身为祖铭少爷的乳母,我做媳妇的原该尊称您一句妈妈。合着我不懂规矩嫁入何家后对您一直照顾不周,还望您切莫心存怨恨。所以我今日以茶代酒特地向您请罪!还望您见谅!”

        “少奶奶!不敢当不敢当!倘若老奴做下糊涂事,您明说便是!何苦如此难为老奴?”姜还是老的辣。将妈嘴奸心硬,誓死拒不承认也就算了。没成想她居然倒打一筢。合着全成了我的不是。我越想越发恼火。

        “不敢当?天皇老子的天你都敢捅,难道还会有你惧惮的事?”我突然冷哼一声,随即便将滚烫的茶水劈头浇在她厚颜无耻的老脸上。茶杯随即被我狠狠掼在地上,随着一声“哐当”脆响,将妈竟一个趔趄直挺挺地双膝便跪在地上。只听她冥顽不化满腹委屈地道:“不知老奴究竟做错了何事,竟惹得少奶奶您如此大发雷霆?”

        “亏您还敢撑着这张老脸来质问我!”见她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更加气不可支。于是我索性给她打开天窗说亮话,让她彻底死得明白:“我问你!今儿一早我去城南探望姨太太的事儿,究竟是不是你给太太走漏的风声?”

        “少奶奶,老奴冤枉。您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背着您干出这等卖主求荣的事来!”老奸巨猾的将妈身经百炼久经沙场惯了,如今竟比塘中泥鳅还滑。

        “照你的话说,倒是我不分青红皂白错怨了好人!”我冷笑一声,咬牙恨道,“我房里除了柳妈和周嫂,就属你跑太太那边最勤快。再没有别人。也难怪我房中有个风吹草动,太太她皆了如指掌。明知是你在背后装神弄鬼乱嚼舌头,我看在祖铭叫你一声乳母的份上,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看不见罢了。没想到你变本加厉如今竟骑上我的脖子拉屎。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那个老不死的有意下在我房中的探子。任凭你们这帮小鬼有天大的能耐,也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我素日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倘若你再不招认,休怪我不念主仆之情。”

        将妈被我一言扎中要害,又素知我平日里翻脸不认人的厉害,她暗地里便早已乱了阵脚。只见她额头大汗淋漓地犹豫再三,最后她终于扛不住地道:“少奶奶请恕罪!老奴该死!今儿晌午原是太太突然问起少奶奶您的金安来,皆怪我上了年岁的人容易犯浑,口舌竟没个遮拦。不料一时说露了嘴,这才给您捅了马蜂窝子。”

        “怪不得那个老不死的派你来当卧底,没成想你居然这么会作戏。”看着将妈一副倚老卖老死猪彻底不怕开水烫的神气,我越发气愤填胸。于是我咬牙恨道,“你莫要仗着你家祖铭少爷小时吃过你几口奶,你便无法无天肆意妄为。今天纵然你是天皇老子的娘亲,也休想难辞其咎。生平我最恨的就是你这种狗仗人势居功自傲的卑鄙小人。明里一团火,暗里一把刀。绞尽脑汁地无事生非,引岸吹沙。背地里先做下搅屎棍,人前再卑鄙无耻地充好人。今天我若不除了你,只怕磕家上下再难太平!”

        “少奶奶息怒!您好歹看在祖铭少爷的份上就给老奴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将妈突然听闻我要清理门户,竟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只见她双膝一软便伏跪于地,磕头犹如鸟雀啄米般连声讨饶,“老奴自行掌嘴便是,以泄少奶奶心头之愤。切莫因为老奴不才,气坏少奶奶千金贵体!”

        “谁敢说你不才!”我突然冷笑一声,愤恨地讽刺道,“就是因为你太有才了,所以我才不敢留你下来。我这贫庵小庙岂是尔等神通广大之神栖身之所。依我之见,你还是趁早另谋高就的好!”

        “老奴恳请少奶奶您看在我年迈又六亲无靠的份上,好歹就绕过我这一回!老奴定当弃暗投明痛改前非。下半辈子甘愿做牛做马报答您!”将妈见我铁石心肠,对于她的苦苦哀求始终无动于衷,她委屈得突然老泪纵横。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心有余悸地道,“俗话说的好,好狗改不了吃屎。我可不敢再做让自己愚蠢后悔的事。”

        “我都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我不惜抛掉自尊低三下四地跪下来求你,可你却惨无人性地非要对我赶尽杀绝。没想到你居然也是一个阴狠毒辣的厉害角色。”将妈对于祈求我的宽容与谅解终于彻底绝望。只见她瞬间张牙舞爪地流露出狰狞的本色。她气愤填膺嗤之以鼻地从地上一跃而起。

        “我就说嘛!这才是你的庐山真面目。你是何许人也?婆婆薛知珍的心腹干将,怎么可能会如此轻易的就犯?”望着瞬间原形毕露的将妈,我突然冷笑一声讽刺道。

        “曹婉淸!做人不要太绝了,记得要给自己留条后路。”没想到将妈竟然毫不示弱地冷哼一声。

        “多谢您老人家悉心提点。”我轻蔑地笑道,“您还是先给自己留条后路吧!你今天必须马上从何家消失,不得惊动那个老不死的。否则,你的女儿美玉将性命难保。今后在何家她休想有半点立足之地!”

        “姓曹的,你表面看似温良贤淑,万万没有想到你的心肠竟比蛇蝎还毒。这辈子我就是变成厉鬼也不会轻易放过你!”将妈咬牙切齿地对我一阵痛骂。

        见她犹如市井骂街的泼妇疯癫得不可理喻,我已不屑与她理会。于是我忙差人将满口喷粪的将妈一股脑地拖出门去。

        柳妈见状,于是心急如焚地推推我:“小姐,您私自撵走亲家太太的左右臂,她岂会轻易善罢甘休饶过你?”

        “如若她还知道一点廉耻,便断不会如此。”我轻蔑地一笑,“她如今还没有傻到不打自招和自取其辱的地步!再说,她当婆婆的为老不尊,竟心怀不轨在媳妇房中暗做手脚惹是生非,倘若张扬出去,她脸上也不见得光鲜!斩草必须要除根,才能以绝后患。倘若一味的心慈手软,便有你后悔莫及之日。”

        我借机制造弹压蓄意生事,终于如愿以偿地撵走了将妈,彻底除掉了我房中一个祸害。婆婆薛知珍后来得知后,对于我的所作所为当然大为不悦,但她亦只能忍气吞声自食恶果。据说后来她曾暗中派人四处寻找过将妈,但将妈早已如同石沉大海人间蒸发,最终不见了踪影。婆婆薛知珍毕竟理亏,尽管她窝憋着一肚子怒火,但始终又未能逮到机会冲我发作。看来,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我终于算是打赢了。

        平息了此番风波之后,由于思君的伤寒症猝然加重,婆婆薛知珍竟让人意想不到地与我突然主动求和示好。让我们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紧张关系瞬间得到了的缓解。因为婆婆薛知珍对孙子疼爱有加,我才能母凭子贵而得此殊荣!

        至于思君大病痊愈,那已经是暮冬的事了。这一日天色尚未黑透,家中除了几个当值上夜守门的人丁在四处查看灯火,其余人等早已关门闭户回房歇息。唯有祖铭还在外面不辞辛苦地举杯应酬,迄今迟迟未归。

        看着思君终于沉沉睡去,我哈欠连连地起身嘱咐周嫂几句仔细看着,便转身独自回至房中。匆匆漱洗过后,我便百无聊赖地随手捡起一搭往日的旧报纸胡乱地翻着,准备开始消磨打发今晚又一个孤枕难眠的漫漫长夜。祖铭为了何家蒸蒸日上的事业总是忙碌到很晚,方才披星载月地回至家中。而我,春去冬来,已经一如既往地习惯了这种漫长而又无聊的等待。

        浑浑噩噩中,窗外竟不知不觉突然升腾起一阵阵轻脆刺耳的更声。我侧耳倾听,心中细数更夫锣声,方才知道此时原来已近三鼓。我哈欠连连地望望窗外,只见一口赤金大盆般得月亮,宛如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正妩媚娇羞地高高悬于黢黑遥远的天际边。苍穹之下的地平线上,经过寒潮与西北风一番猛烈地亲吻与抚摸,人世间的大地屋舍皆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儿。雪白无暇的寒霜在皎洁的月光辉映之下微透着一股蚀骨的寒气,让如同白昼的夜晚越发显得清冷沉寂。见祖铭此时依然未归,我实在忍不住困乏地和衣倒在床上,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不知摸约过了多少光景,只觉冥冥之中,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又刺耳的木鱼声。诧异之余,我不由得一阵心惊,于是从梦中骤然惊醒。深更半夜的,外面寒风刺骨,大街上竟不知是哪个赶路的和尚在发神经。让我突然梦魇惊出一身冷汗。我心下暗暗叫骂着在黑暗中摸索着慢慢披衣坐起身子。平心静气侧耳倾听,原来竟是那街上更夫巡夜的锣声。起坐间,不知不觉窗外已鸡鸣三遍,我方才知道原来此时已值五更。五更时分的天色恐怕就要亮了吧?于是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床头上的日光灯,见祖铭依然未归,我心下便有些惴惴不安担忧起来。

        知是街门外更夫查夜的更声,我便瞌睡连连地复又在床上慢慢躺下。一时听着那阵熟悉而又深沉的更声渐渐地变得越发模糊,知是更夫走远了。于是在孤枕难眠的黑夜之中,我强迫自己慢慢闭上眼眸继续休息。可我满腹哀愁一心记挂着祖铭,辗转反侧,如履薄冰,始终都难以入睡。终于在浑浑噩噩中好不容易正要睡去,突然顿觉窗外适才那阵急促刺耳的木鱼之声又骤然响起,而且越发透着响亮和清晰。于是我不由得一惊,便立刻披衣跳下床来匆匆追至门外。然而,我一路悲喜交集地默念道:“莫非是晓琰回来了?”

        惊慌失措之余,我一路遁声匆匆追至院中。不料适才那阵急促刺耳的木鱼声突然又神秘的戛然而止。突然没有了发声源,于是我本能地加快脚步,一鼓作气追出街门外。只见万人空巷的大街上,乳白色的月亮地里已经凝聚了一层厚厚的寒霜。在刺骨煞白的寒霜之中,除了几只惯于夜间流窜的野猫儿正在夜衢中奔窜着夺食,哪里有人的影子。突自望着月亮地里自己那短小瘦弱的影子,我扶着街门竟突然不由自主地呆站在了冷飕飕的夜风中。想必是我太过于想念晓琰的缘故,总是神经质地喜欢将任何事情习惯性地与她联系在一起。于是我大失所望地望着天际边的明月沮丧地叹了口气,然后一路自嘲地苦笑着踏着寒霜慢慢走回屋里——

        黎明时分,祖铭在外喝得酩酊大醉,长随平顺方才搀着他蹒跚而归。于是我悬了整宿的心这才终于悄然平静下来。见祖铭喝得烂醉如泥,我便赶紧亲自下厨煮了一碗蜂蜜水给他喝下。一时看着祖铭慢慢醒过酒来又渐渐睡去,我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商场如战场,祖铭整日兢兢业业地在外应酬,我真得很担心有一天他会将自己的身体搞垮。但为了何氏企业的更多发展项目,他又不得不舍身忘我地去拼搏应酬。看着他为了何家蒸蒸日上的事业没日没夜不辞辛苦的拼命工作。我打心眼里的确舍不得。我本想插手公司企业管理事务而替他分担重责,无奈何氏家规严禁女人过问“前朝事务”,所以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得不恪尽职守,始终不敢打破常规逾越雷池半步。

        一时看着祖铭越发睡熟了,我便又突然想起昨晚午夜时分那阵诡异且惊人心魄的木鱼声。因我心下暗腹道:“前些日子姨娘尚在榻上病着,如今天寒地冻的,滴水成冰,亦不知姨娘她最近到底怎么样了?尽管我踌躇再三,但最终我还是身不由己地穿上大衣匆匆走出了家门。

        我一路催促拉车师傅快马加鞭匆匆奔上山来。当我看到眼前姨娘家的朱漆大门紧闭,还有那门环上早已锈迹斑斑的大铁锁让人无从而入,我一时懵圈傻站在了原地。突然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乌云压境般迅速地向我笼罩而来。让我顿时毛骨悚然,不寒而粟。我实在不敢接着想下去,于是迫不及待地抬起手来就冲着大门上的电铃按钮便是一阵狂按。刺耳急促的铃声一直接连不断持续了好久,里面却始终不见有人回应。姨娘的府邸究竟出了何事?竟如此冷清?我心急如焚地正纳闷着,此时突然从背后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道:“少奶奶!您别再喊了!里面的人已经被我全部遣散了。”

        我应声慌忙回过头来,只见竟是满身素缟的觅儿正弱不禁风地突自站在跟前。乍见她双眼红肿,一副麻布孝衣裹身的装束,我顿时被惊骇得嘡口结舌,良久竟没能说出话来。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觅儿便一头扎进我怀中无助地痛哭失声。

        “快说!究竟出了何事?姨娘呢?”见她情绪突然如此激动,我便更加心急如焚。

        “姨太太她——”觅儿抬起泪雾迷蒙的眼眸痛哭流涕地望着我却突然欲言又止。只见她雪白的牙齿瞬间深深地陷入干涩皴裂的嘴唇中,随后她才伤心欲绝地闭上眼睛,任凭汹涌的泪水和嘴角的鲜血欢快地交融在一起,顺着尖削的下巴肆虐地滂沱而下。因见她悲痛欲绝地哭道:“姨太太她——她已经作古了。为了安葬她老人家,无奈之下,我只好典当了自己和她身上仅有的一点金银细软才得以为她换来一具薄棺。因为觅儿实在没有财力给她老人家买墓地,我只好将她老人家的棺椁暂且安葬在了柳里坡。”

        “你说什么?”我闻言仿佛当头遭遇晴天霹雳。情急之下,我心急如焚地扑过去一把抓住她拼命地摇撼道,“快告诉我!究竟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们怎么会沦落到今天如此凄惨的境地?”

        觅儿无助地望着我厉声哭道:“都怨我无能,没能照管好姨太太。自从咱们家老爷去世后,姨太太便抑郁成疾,体质渐衰。加之她又不善打理产业,遂将山东湖南诸地的田产一并交予她娘家弟弟代为管理。孰料她娘家弟弟竟是一个见钱眼开的卑鄙小人。他竟趁着姨太太卧病之际,暗中将她所有田产和宅院一并偷偷变卖,金银细软洗劫一空。当这座宅邸的新主人拿着房契和地契突然找上门来准备收房子和地时,姨太太这才知道真相。一时的气急攻心怎么能让已经病入膏肓的姨太太承受得住!她老人家怒目圆睁,鲜血喷地,当即闭气。姨太太她死不瞑目!”

        “娘舅老爷乃是姨娘同父异母的胞弟,他们是情同手足的骨肉至亲。他怎么会做出如此歹毒和丧心病狂的事情呢?”初闻噩耗,我将信将疑。骇然之余,我浑身痉挛,顿觉背后嗖嗖直冒冷汗。

        “谁说不是呢?”觅儿愤恨地咬牙切齿道,“但穷急了的下作人,又有几个是不见钱眼开的。亏得咱们姨太太从没拿他当过外人,竟掏心置肺地将全部家业一并交付于他代为打理。对他始终没有半点戒备之心。青黄不接时,乡下学堂里的薪俸跟不上,饿得他一家大小前心贴后皮。偶尔哪个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还不都是咱们姨太太慷慨解囊为他百般接济。娘舅老爷为人师表,看似恭谦稳重,万万没有让人想到他竟是一个虚有其表,狼心狗肺的衣冠禽兽。”

        见觅儿证据确凿,咬牙切齿骂得如此理直气壮,娘舅老爷居心叵测,蓄意谋夺姨娘财产已经确凿无疑。同父异母的胞弟为钱财而坑害骨肉相连的胞姐自古不算奇闻,但当血淋淋的现实版真的出现在眼前时,让人还是不免扼腕叹息不可思议。悲愤之余,我勉强忍住眼泪质问道:“姨太太即遭遇这般祸事,你却为何不差人到旧宅寻我?”

        此时,觅儿突然失落地垂下头去委屈地道:“我原打算差人去老宅通知您的,可事发突然,众家丁见姨太太不省人事,遂临阵倒戈。皆趁乱争相搜刮了一些钱财趁乱逃之夭夭。当时姨太太性命忧堪,正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我守在榻前着实不敢脱身。怕的是姨太太登天之时无人为她穿衣。再说——再说姨太太生前已留下遗嘱,特别交代她的身后事绝对不许再搅扰旧宅的人!”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我悲痛欲绝地仰天长叹,哀怨中泪如雨下,“姨娘原是性情中人,凡事退避三舍,只以息事宁人为上,却没想到她竟有如此傲骨!只可怜她一生太过倔强和执拗,如今让自己落得如此凄惨的境地。”

        “这一切还不都是拜太太和三小姐所赐。”觅儿愤恨地道,“再过些时日,只怕这座府邸的新房主便要来收房了。”

        见觅儿含沙射影隐晦曲折,表面口口声声在怨恨着婆婆薛知珍和晓琰为人不堪,实则,她在心里同样也怨恨着我和祖铭对姨娘的照顾不周。只是惧惮于我和祖铭的威严而不敢表露。望着觅儿一脸即委屈又刚正不阿的神情,我鼻子突然一阵酸楚,于是满面羞愧地顿时声泪俱下:“都是我和你家少爷对不起姨娘,完全辜负枉费了爸爸对我们的一片信任和良苦用心。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如今你虽然没有了姨娘的庇佑和依靠,但也大可不必为栖身之所而担忧。你只管跟我回老宅,让你家少爷重重地谢你才好。”

        觅儿满脸惊异地一愣,继而垂头丧气地担忧道:“我是服侍姨太太多年的贴身丫鬟,太太她岂能容得下我?”

        “凡事有我和你家祖铭少爷呢!你惧惮她做什么?”想必是觅儿经历了姨娘与婆婆薛知珍太多的恶战与厮杀,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如今才会谈虎色变,闻风丧胆。于是我心疼地一笑,随之安慰道:“你就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你给姨娘披麻戴孝,摔丧架灵将其安葬,才让姨娘幸免于暴尸街头。你对何家有恩,我和你家祖铭少爷怎能忘恩负义呢!还有,娘舅老爷私吞姨娘财产一事,你可曾报过案没有?”

        “姨太太念及手足之情,临终之时只管遮着掩着不许声张。可我再三思虑,他即无情,又怎能怪我无义。所以我方才自作主张报了案。可如今却迟迟不见有半点音讯!”觅儿恨铁不成钢,心急如焚地咬牙切齿怒骂道。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警局查案总也需要时间的,我们且等等再看。”我宽慰她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任他如何狡猾和猖狂,终究也逃不过谋财害命的天理去。”

        “但愿如此吧!”觅儿站在刺骨的寒风中,仰天喟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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