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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在两个月后的一天早上,我终于在审报发行的第二百四十六期的晨报上亲眼目睹了姨娘遵照公公何邵鑫的临终遗言而为晓琰的不幸‘离世’发出的那则讣告:爱女何晓琰因病久治无效,不幸病卒于家中,享年十八岁。因待字闺中,尚未出阁成礼,遂遵循本埠丧嫁风俗,不在家中设灵祭奠。丧事一切从简。谨此讣闻一则告知亲友,望众节哀!

        慈父:何邵鑫

        慈母:夏颖秋

        民国x年x月x日

        虽然晓琰至今依然下落不明,但我却从来没有过要放弃继续寻找她的念头。哪怕是能够找到她的希望很渺茫,我已深深扎根于心的执念也永远绝不可能因为数次的气馁和挫败而深感绝望。

        然而,这正是一个让人深恶痛绝和愤世嫉俗的封建时代。诸事女人只许深居简出而不便抛头露面,更尤为重要的是不管何时何地都要严格遵守清规戒律和三从四德。为夫为家要惜身如玉。在贞节方面坚决不能有半点差池。否则声败名裂不说,还会惨遭沉塘惩罚的酷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句俗话千古流传。因此妻妾的冰清玉洁以及温良贤淑便成了每个家族的文明象征。

        任何女人如果一旦有违妇德的事情出现,便如同掉进了万劫不复的地狱之中。多少王公显贵以及朱门大户人家的娘姨太太们,如果失足犯了忌讳,皆逃不了被暗地里处死或是被逐出家门的严厉惩戒。

        众多的豪门权贵都是极其看重家族声誉的。他们往往会为了遮丑蒙羞,不管犯忌者是否真的早已亡故,还是暗中被逐出家门仍旧苟活于世的。他们皆会采用同一种措施与手段,那就是借助新闻报纸等宣传机构向社会发出舆论和声明,统一宣称犯忌者的不幸离世。让她们彻彻底底的在这个世上消失。晓琰的下场便是如此。为了保全何家的清誉及颜面,公公何邵鑫也不得不忍痛割爱逼着姨娘痛下杀手,让晓琰也假死一回。

        我瞀乱地望着报纸上那则讣告刊登的日期突然一愣,方才蓦然发现,原来岁月如梭。一眨眼的功夫,姨娘竟搬离老宅已有一月之久。而恰恰在这一月之中,思君偏偏又偶感风寒。连日的衣不解带和夜不能寐的照管,让我无暇抽身前去探望早已另立门户一直寡居在外的姨娘。为此,我深感惭愧和沮丧。公公何邵鑫的临终托付至今犹言在耳,我和祖铭一直铭记于心不敢轻忘。遂这天趁着思君熟睡之际,我忙命厨房做好姨娘平时最爱吃的冰糖核桃,然后匆匆交代周嫂和柳妈几句中午给思君喂药的重要的事宜便只身出了家门。

        憨厚朴实的黄包车师傅一路不辞辛苦载着我几度费尽周折,方才终于找到姨娘栖身的住所。倒不是因为姨娘乔迁的新居地处偏远瞭哨,而是因为她心仪购置下的宅邸座落于城南一处巍峨的高山之上。由于近年来城南的市井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城日新月异,早已今非昔比。姨娘的新居故而让人感觉不太好找。幸亏此处皆是一些刚建成的新式住宅,家家户户那朱红油漆的大门上都挨个挂着编牌。顺着大门上金漆闪耀的数字,绕着山路一圈圈的向上走。模约半个钟头,眼前一座靠山而卧气势恢宏的豪宅便是姨娘新居的所在了。

        当我喜出望外地下了车子,转身望下山去,这才霍然发现,原来姨娘为自己精心选择的栖身风水宝地已经接近山脊。难怪刚才那位拉车的师傅竟问我讨要了这么多的车钱。山架高耸入云,天上行云流水触手可及。濛濛云雾到处缠绵缭绕,姨娘气势恢宏的豪宅掩映其中,宛如高处不胜寒的琼楼玉宇。让人有种身临仙境般的幻觉。姨娘心仪的府邸俨然坐落于此,真可谓是天上人间,美不胜收的世外桃源。

        我忍俊不禁地望着姨娘家宽阔的朱漆大门,突然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也许是因为我一直窝憋在老宅里时间太久的缘故,所以才不免顿感压抑。乍一出门,我便欢愉得犹如一只侥幸逃出樊笼的鸟雀,不由舒展着羽翅,喜出望外地顿觉神清气爽了许多。盘山而绕的柏油马路两侧皆种满了绿茵茵的冬青树。居高临下一路望去,嫣然一条巨大的青蛇盘绕着整座大山,那气势恢宏的景象煞是惹人垂涎——

        我一路小心翼翼地提着专程让厨房为姨娘备下的那用油纸包裹的点心,然后举步跨上姨娘家门前那用清一色的大理石砌成的百十级台阶。心下想到自己马上就要与离别多日的姨娘相见,不免感到万分欣喜。早期上海有钱人家的府邸大都如此,皆分外喜欢将房子建在巍峨的山道上。然后在门前再修上一道奢华游曳的百十级大理石台阶水门汀。如此这般锦上添花,那才叫个金楼玉阁威武气派。

        我心下正感叹着姨娘的豪宅竟如此奢华之时,不料脚下的百级石阶突然走到了尽头。我气喘吁吁地从山道上得坡来,只觉顿时累得满头大汗心胸气短。于是我站在姨娘家巍峨高大的门楼下歇息片刻,然后举手正准备要去掀姨娘家的门铃时,不料姨娘家的朱漆大门里刚好有人叮铃咣铛地在开门。从微张的门缝里,我斜眼望去,原来竟是携包正要准备外出的觅儿。不等她将门打开,我便迫不及待地忍住满腔的心潮澎湃,然后装作一本正经地站在门外冲她干咳数声。

        “少奶奶!”见我只身突自站在门外,她首先是掩饰不住地一惊,然后便欣喜若狂地惊叫起来。不过,荡漾在她脸上的这股突如其来的喜悦是极其短暂的。她突然间的露齿一笑,犹如转瞬即逝的烟花一现。短暂的绚丽过后,她脸上随即而来的却是一阵极其长久的不知所措与尴尬。良久,她才面目阴晴不定地从齿缝间慢慢挤出几个微不可闻的字眼,“少奶奶!您——您怎么突然来了?”

        “怎么?我有幸得此闲暇来探望姨娘,难道你们不欢迎吗?”看着她一时让人难以捉摸的神情,我毫不在意地莞尔一笑。

        “欢迎欢迎!怎么能不欢迎呢!”说话间,只见觅儿面红耳赤地慌忙拉开了半扇门。

        一时见她打开宅门后却仍旧站在门内呆若木鸡地纹丝不动,我便笑着调佩道:“你就打算让我一直这样在外站着。难道你就不想请我进去坐坐喝杯茶么?”

        “觅儿该死!”一语点醒梦中人。觅儿这才幡然醒悟,霍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于是她立刻负荆请罪轻掴了自己一巴掌,然后这才赔着笑脸将我一路请进门去。

        走进中堂后,觅儿慌忙从我手中接过那包姨娘生平最爱吃的冰糖核桃并交与下人收进橱中,然后这才笑语盈盈地转身慌忙请我落座。只见她先是伸直了脖子向里面大声叫道:“快来人呐!家里来了贵客,速速沏壶好茶来!”然后她才摆出一副略尽地主之谊的姿态,随即在我身边自顾自的坐下。

        倏尔,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个摸约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便应声端着茶水从里间款款而来。只见她小心翼翼地径直走到我身边将金漆托盘中的茶水放于桌上,然后躬身软声细语地对我笑道:“此茶乃是我采集微曦中的晨露,然后加之初春时节上好的龙井所沏,茶水味甜甘冽,浓香扑鼻。贵人您请慢用!”

        初闻她精通茶道,我顿觉与她不谋而合。因为我自幼也非常喜欢泡茶,对于历史源远流长的古方茶道有种难以明说的情结与喜好。今日有幸偶遇知音,当下自然不胜欢喜。不由分说,我便迫不及待地端起正好七分烫的茶水小心翼翼地送至鼻尖。我随即闭目心领神会地嗅了嗅。见真是晨曦中的晨露和清明雨后的西湖龙井。我便笑吟吟地将茶慢慢放回桌上,随后从口袋中掏出两块沉甸甸的袁大头放在她的金漆托盘中:“真难为你小小年纪,茶道技艺竟然如此莫测高深。让我不觉大为赞赏,自叹不如。如此薄礼,不成敬意。日后若有闲暇,我还会亲自登门叨扰,到时候承蒙师傅多多指教。”

        “多谢贵人抬爱!指教自然是不敢当的。如若改日有幸能与贵人彼此切磋茶艺,实乃俾人毕生之幸。求之不得!”只见小丫头谦卑地道谢着慢慢收起银钱,便训练有素地退到了一边。

        觅儿见我如痴如醉地喝着茶水,久久含笑闷声爱不释手,她便对专程伺候茶水的小丫头道:“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记住千万别贪玩,有事我自会让人到橱中唤你。”

        “是,觅儿姐!”只见那小丫头丫头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正要退下,不料觅儿突然又唤住她:“今日你可要给我瞧仔细了,这位坐在你面前的可是咱们长房的少奶奶。你初来乍到,不知底细,情有可原。我不怪你。下次如若遇见,可千万不许怠慢。否则,仔细我揭你的皮!”

        “谨遵姐姐教诲!丫头铭记于心,坚决不敢怠慢!”只见那小丫头应声停住脚步,然后抬首再次仔细端详我一番,方才躬身一步一趋地退下。

        我见此情景,随即便忍俊不禁地对觅儿笑道:“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姨娘乔迁新居,你倒是摇身一变成了王熙凤。今日成了姨娘的管事崔领。”

        “少奶奶您快别挖苦我了!”觅儿却不以为然地腼腆一笑,“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哪里有王熙凤那当管事崔领的本领。我不过是看着咱们姨太太那幅天生的好脾气,对待我们这些下人都跟亲人一般。但主子总归是主子,下人终究是下人,断乎不能尊卑越僭乱了分寸。所以平日里,我总替咱们姨太太提防着那些喜欢偷奸耍滑的人。我干着这出力不讨好的破差事,孰知有多少人正嫌我碍眼呢!”

        “得亏姨娘身边有你这么一个体贴可心的人。不然的话,不知姨娘又要遭受多少罪呢!”我深感庆幸地慢慢放下茶盏,紧接着谓叹了口气,“亏你还拿自己是个底下人。我看其实在姨娘心里早就拿你当自己的亲生骨肉了。”

        “谁说何尝不是呢!”觅儿在不知不觉中竟突然红了眼眶,只听她满腹衷肠哀婉叹道,“在这个人吃人的乱世里,敢情我还能遇见像咱们姨太太这样菩萨心肠的人,也算是我前世修的造化。”

        “姨娘心慈仁厚,自然和谁都能处得来!”我钦佩地笑道。见她坐在玲珑小凳上只顾跟我闲聊,竟迟迟不见有进去通传姨娘的意思。我便有些按捺不住地诧异道:“我来了这半日,却为何不见姨娘的身影?”

        觅儿见我突然问及姨娘,她脸上刚刚还在洋溢着的那股幸福的笑意,突然在不知觉中僵住。只见她间歇性地愣怔片刻,才突然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觅儿真该死!自打少奶奶您刚一进门,我便自顾自得跟您聊着说不完的体己话。不料竟忘了告诉您,今天一大早姨太太她就被乡下的舅老爷接回娘家去了。”

        “如此说来,今天我来的可真不凑巧!”听她一五一十地娓娓道出缘故,我顿感一阵惆怅。但我仍旧不甘心地追问道,“姨娘临行时有没有给你丢下话,她何时才能回到府中?”

        “这——这倒没有。”觅儿竟垂首吞吞吐吐地道,“自从老爷仙逝后,姨太太她一直深感愧疚,耿怀于心。她原本话就不多的整个人,如今变得愈发孤言少语。凡事姨太太不愿多言,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敢多问。不过,舅老爷临行时倒是说过要接了她回乡下去住些时日的。”

        “既是这样,那我就改日再来探望姨娘!”我莞尔一笑起身便要告辞。

        觅儿却慌忙挽留道:“少奶奶还是用过午膳再走吧?”

        “不了!”我婉言笑道,“你替姨娘诚心留饭于我,原不应辞。只是这阵子你家小少爷偶然风寒。我在外面如若耽搁久了倒有些不放心。既然今日姨娘不在,我便改日再来。”

        “难道最近小少爷也病了么?到底严不严重?”觅儿忽闻思君抱恙,心中一急,便脱口问道。

        “你不必过于紧张!已经看过大夫了。只是轻许的风寒而已,并无大碍。”我若无其事地说着,倏地又停住脚步:“怎么?难道家里还有人生病了么?”

        “这——这倒没有!”觅儿乌亮的眼眸里突然闪过一抹掩饰不住的惊悸与慌乱,但她很快便机智地岔开了话题,“既是小少爷有病在身,那觅儿就不便强留与您。少奶奶您一路要多加小心!”觅儿温婉地说着一路将我送至院中。

        “对了!最近姨娘的心疼病可好些了么?”主仆两人正走在庭院中的小径上,我回首忽然问。

        觅儿却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哎!这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太太因为三小姐的事,把姨太太怄成这样。她这时常心疼的老毛病能好了才怪!殊不知咱这姨太太是天生的好性子,平日里装糊涂,可心里却明白着呢!尽管她嘴上不说,这心里岂有不气的。最让人心疼的还是咱们家老爷。英明一世,就这样给活活闹腾死了!”

        “快别说了!”我谓叹了口气道,“就算我们家门不幸,祸不单行吧!让姨娘好歹看开些!不管怎样,姨娘如今从老宅搬出来,也总算苦尽甘来熬出头了。”

        “谁说不是呢!”觅儿说着慌忙上前帮我打开朱漆大门,然后一路小心翼翼地送我走出院子。

        站在姨娘家高大巍峨的街门外,我与觅儿挥手道别后,转身正要离去。不料,这时突然听到背后的院子里竟有人着急忙慌地喊道:“觅儿姑娘,请留步!”

        我和觅儿闻声皆不约而同地回眸望去,却见是一个年长的女仆正朝我们挥舞着手臂气喘吁吁地疾步跑来。觅儿见状,顿时大惊失色。不等那位年长的女仆跑至跟前,她便抢先慌忙迎上前去。只见她机警地回眸看了我一眼,然后才压低了声音催促道:“别大呼小叫的!快说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只见那位年长些的女仆只管拍打着自己此起彼伏的胸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然后毫不避讳大大咧咧地嚷道:“不知姑娘把太太的舒心药收了放哪了?这会子太太嚷着心口疼得正厉害呢!”

        起初,我被她们不明就里的一幕弄得一头雾水,满腹疑惑。但仔细一琢磨,事实却让人细思极恐。瞬间的幡然醒悟让我禁不住顿时大惊失色。怪不得自从我刚一进门,便觉得觅儿初露端倪的言行举止总有些鬼鬼祟祟,一反常态。不料,原来竟真是她怀了鬼胎。于是大彻大悟之下,我强忍心中怒火一个箭步冲到她跟前:“快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是说姨太太一大早就被乡下的舅老爷给接走了么?”

        “少奶奶!我——”觅儿一时语塞,整个脸颊顿时窘得扉如红霞,“这——这不管我的事。这一切都是姨太太的意思!”

        见她一时臊得满脸通红,不知所措。我便缓和了一下语气道:“惧惮些什么?我又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姨太太现在何处?你还不快些带了我去!”

        “这——”觅儿却仍旧吞吞吐吐的,看似有些左右为难。

        我见状,于是斩钉截铁地道:“你不必担忧,如若姨太太怪罪下来,有我替你担着!”

        觅儿望着我犀利的眼神犹豫片刻,方才难为情地带我走回堂中。我尾随其后,几经辗转,最后终于上得楼来。此时我才突然发现,原来姨娘整座偌大的豪宅竟是由几张简单的几何图形构造而成的复式建筑。金碧辉煌的室内,陈设格局很考究。客厅外挎的阳台上挂着一帘西式百合叶落地长窗,雪白的天花板上垂着一盏轻奢名贵的琉璃吊灯,精美的吊灯之下则是一排排整洁而透着古典色彩的红木家具,整个屋内修葺得简直富丽至极。让人耳目一新。

        由此看来,天下只有狠心的儿女,没有狠心的爹娘。即便晓琰如此薄情和冷漠,丝毫不顾爹娘的感受,她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但作为一个母亲,姨娘依然执着地对她心存着一丝回归的侥幸与希冀。倘若并非如此,向来喜欢节俭的姨娘绝对不会花费如此庞大的一笔重金置下一座这么可遇不可求的豪宅,并将它别出心裁地装潢得如此富丽,美若仙宫。

        我突然觉得胸口像有种棉絮样的东西正堵得难受,不料这时觅儿竟在一间卧房的门外突然站定。只见她侧耳贴着门板倾听里面似乎丝毫没有动静,她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推开。见姨娘面朝里纹丝不动地蜷缩在榻上,她才又蹑手蹑脚地冲我招招手。我会意尾随其后慢慢走进屋中。不料,突然一股极为浓重而又刺鼻的中草药味迎面扑来。呛得我顿时忍不住翻肠倒胃地久咳不止,泪如雨下。熟料,我这本能而不经意的反应竟突然惊醒了病榻上的姨娘。只见她艰难地辗转了一下身子,连咳数声,这才隔着清霞烟的朱罗帐道:“是阿丁嫂么?你怎么又没敲门就进来了?我都告诉过你们多少次了,在没有经得别人的同意之下,是断不能私自进入别人房间的。这是对人家最起码的礼貌和尊重。可你们全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

        姨娘侧卧在榻上面朝里自顾自的说着,想必她话中的阿丁嫂便是刚才在院中大呼小叫地追着觅儿找药的那个年长些的女仆吧!我正暗暗思付着。不料姨娘竟叹了口气又接着道:“对了!我刚才让你找的舒心药呢?”

        “姨太太!是我!”觅儿见状,于是笑语盈盈地慌忙走上前去回答道。

        “喔!原来是觅儿!”姨娘调转过身子怅然一笑,“我道是阿丁嫂呢!你不是下山给我去抓药了吗?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刚才我被一些琐事绊住了脚,待会儿我便下山去。”觅儿一边说着,一边轻车熟路地从橱柜中取出一罐丸药。然后她手脚利落地又倒了半杯热水一并送至姨娘跟前:“您还是先吃几粒丸药,暂且缓缓疼痛!我待会儿便下山找人修方抓药去。”

        觅儿不等姨娘作何反应,便迫不及待地俯身将姨娘吃力地搀起,然后又体贴入微地在姨娘身后迅速地塞下一只温软如玉的抱枕,并让其极为舒适地背靠于榻上。一时看着姨娘将一把黑黢黢的丸药服下,觅儿方才起身笑道:“姨太太!您看今天谁来了?”

        “姨娘!”我见状,于是趁机走上前去莞尔一笑,慌忙招呼道。

        “婉淸!”姨娘见我突然鬼使神差地站在榻前,禁不住顿时大吃一惊,“你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若非听到姨娘温婉熟悉的声音,我真得不敢相信这位坐在病榻上的老妇人就是我那曾经不施粉黛依然美若天仙的姨娘。望着眼前枯瘦如才的老妇人消瘦蜡黄的面容,只觉鼻子突然一酸,我便慌忙掩面背转过身去。满腔奔腾的愧疚与自责顿时一股脑地塞满我的心头。唯恐姨娘瞧见我掉泪而徒增伤悲,我便暗地里迅速调整了一下自己脆弱的情绪,然后若无其事地回转过身子强颜欢笑道:“离别多日,不曾相见。不知姨娘近况如何?我和祖铭十分惦念!”

        隔着暖帐,姨娘望着我莞尔一笑:“我的儿!我还算过得去。真难为你和祖铭能有这份孝心,竟还记挂着我这个老不死的!”

        “姨娘说得哪里话!”我拨开暖帐,挨着姨娘在榻边坐下,“您病得如此严重,为何不差人到老宅通传一声呢?”

        “我还是那种心口时常疼痛的老毛病,时好时坏的。根本不打紧!”姨娘谓叹了口气,却是满不在乎地道。

        “您这病久治不愈也总不是个法子。既然城里的大夫们皆束手无策,但偏方气死名医。依我看要不然还是托人下乡去请几个医术高明的郎中来!让他们共同为您悬脉会诊一番,然后根据病症开上几味土方子试一试。病急乱投医,也不是没有丁点益处的。”我担忧地望着姨娘,掏心置腹地建议道。

        姨娘苦笑了一下,却气馁道:“我这辈子就差太上老君八卦炉里的灵丹不曾吃过了。尽管我花费了家中数不尽的银钱,但我这心口时常疼痛的老顽疾就是迟迟不见好转。敢情这辈子我再也没有康健起来的念想了。我倒是巴不得自己早点死呢!死了一了百了,免得日后再拖累你跟祖铭!”

        “姨太太,您快别这么说了。像您这样心慈仁厚的大善人,就连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也会保佑您长命百岁的。”觅儿听到姨娘突然说出一番如此让人扎心和气馁的话,鼻子突然一酸,眼泪便夺眶而出。

        “你这孩子,哭作什么?我还没死呢!你倒赶着先哭丧了!”姨娘见状,突然冲她哭笑不得地打趣道。

        “自从我们家三小姐和老爷相继出事后,您一病不起。我心里岂有不急的!亏您还拿这种戳心窝子的话来堵我!”觅儿满腹委屈,却也不依不饶。

        “快别哭了!我一时半日的还死不了。”姨娘见觅儿一片赤诚之心,的确是真心心疼自己,便莞尔一笑,“你这个傻孩子!难道竟还没伺候够我这个老太婆么?我倒是巴望着自个早点儿死呢!只有我死了你才能早点脱身许个好人家,然后正正经经地过你自己的日子去。”

        “我在何家鞍前马后地服侍您这么多年,虽说不上劳苦功高的话儿,但暗地里我也早已抱定了一辈子跟您生不离死不弃的主意。忠臣不识二主,烈女不嫁二夫。这辈子无论如何,您是撵也撵不走我的。”觅儿痛哭流涕地道,“自从您一病不起。床上床下,屋里屋外,折腾得我是一刻也没能消停过。我可没有嫌弃您什么!而今,您却狠心说出要赶我走的话,叫我如何不伤心呢!”

        觅儿触景伤情,一时之间竟哭成泪人。我见状,于是慌忙上前拉住她劝道:“姨娘跟你说的都是一些玩笑话,你倒当起真来。你忘了这病人是见不得眼泪的。”

        觅儿闻言,这才渐渐收住眼泪。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觅儿兢兢业业追随姨娘这么多年,一直任劳任怨不离不弃,一片赤诚之心日月可鉴。姨娘看在眼中亦颇为感动。于是她强忍心中悲痛笑骂道:“你这个固执的丫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天生要强的性儿,总改不了这股咄咄逼人的痴气!就冲你这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老婆子也要强撑硬挨到亲眼看着你被未来的夫君用八抬红缨大轿,从我这门下将你风风光光地迎娶出去的那一天。我这辈子方能百无心事的合上眼。别说眼下我手里握着老爷留下的这么一大笔产业,即使哪天我闹了亏空,押了房子卖了田,这份嫁妆我总也短不了你的!”

        “既然姨太太替我早已做好打算,还有什么事情值得我可担心的呢!”觅儿听完姨娘的一番话,突然破涕为笑道,“借着天光我就能跟您享受半辈子清福的。到头来,您竟然还要让我中饱私囊。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简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更是不能走了。怕得是姨太太到了耄耋之年会变得贵人多忘事,然而将今日的话给抛之脑后。”

        “照你的话说,到时候我还能赖皮不成!你这刁钻的丫头,真个猴精!”姨娘指点着她的额头笑骂道,“你这分明是画好了圈儿,逼着我老婆子往里跳呢!怪不得在老宅就连太太都说你长了一副伶牙俐齿的嘴脸,断不是好惹的。今天我总算是开了眼界长了见识!既然你信不过我,那今日就由少奶奶替你作证,日后我不食言便是!”

        姨娘本是一句无意中的玩笑话,不料竟把向来能言善道的觅儿顿时给窘了个面红耳赤。乍见她嗤之以鼻地揉搓着衣角羞涩地垂下头来,整幅窘态完全像是一个败下阵来的俘虏,全没了刚才在沙场上勇猛厮杀的豪情壮志。于是我实在憋不住地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竟连带着不知所措的觅儿瞅着鬼脸面面相觑地望着我和姨娘最后也撑不住地笑了。主仆三人前俯后仰的格格笑声,一时驱散了整个屋子冰冷而严肃的气氛,瞬间变得其乐融融春意盎然——

        “最近思君和祖铭都还好么?”姨娘渐渐收敛了笑容,撑着一双倦怠的眼睛突然言归正传道。

        “家中一切安好,姨娘毋庸挂念。”我莞尔一笑,只好不藏不掩地如实回道,“只是前些日子周嫂一不留神让思君受了些风寒,最近正闹感冒呢!”

        “请大夫了没有?”姨娘随即不急不躁地问。

        “已经请了。”我笑道,“大夫给开了驱寒的药,没什么要紧的!姨娘您千万别惦念!”

        “没事就好!”姨娘突然谓叹了口气,反过来却安慰我道,“思君这孩子身子骨弱,原本是刚出生婴孩的通病。偶尔头痛脑热的也算不上个病。等孩子长到两三岁的光景,身体自然会强壮些。再说思君这孩子终日吃着乳母的奶,眼下你也应该多留意些周嫂的营养。从乡下请进城的乳婆大都如此,不是贫血便是缺乏某种营养。回头你让厨房多煮一些红枣鸡汤,然后给周嫂多补补身子。记住一定要让厨子多放些和田大栆,这栆是最具滋补的。只有周嫂营养均衡了,思君才能不再闹病。”

        “姨娘所言极是!回头我便嘱咐厨房,一定给周嫂多多增加营养!”我颔首应道。

        “如此甚好!”姨娘苦笑道,“人心都是肉长的。迫于生计,这些乳妇们才不得已抛下自己的亲生骨肉跑到城里来给些有钱人奶孩子。其实她们也挺不容易的,切莫亏待了人家。俗话说得好,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只有咱们以诚相待,人家才会受之有恩。”

        “怪不得老宅里的人都说咱们姨太太是济世的活菩萨,太太是索命的无常鬼。到底还是你们的心胸格局有着天壤之别。注定得水火不容。”我打趣道。

        “下人们背地里乱嚼舌头也就罢了,你可不能跟着起哄拿她来随便说笑!不管怎样,她毕竟是你的正头婆婆:是你不容冒犯的长辈。”姨娘脸上适才欣慰的笑容突然不自觉地僵住。她随之语重心长地对我正色道。

        “姨娘,生而为人最起码尊老爱幼的伦理常纲我何尝不知道呢!”望着姨娘严厉而担忧的眼神,我却满腹委屈,于是忿忿不平地对她诉道,“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德性。我看不把我踩在脚下,她简直就睡不安宁!”

        “孩子!我是过来人,何尝不清楚你水深火热的处境!”姨娘见我着实委屈,她柔声缓和了一下语气,然后心疼地握住我因气愤而微颤的手谓叹道,“为了祖铭和孩子能有一个完整的家,你好歹忍着吧!等你这年轻的媳妇熬成了婆,你也就熬出头了。”

        “为了不让家里再出祸乱,除了一味地忍气吞声我还能怎么样呢?”望着姨娘一筹莫展颓丧而历经沧桑的容颜,我百感交集地气馁道。

        “孩子,因为你的苦楚姨娘全知道。所以我才劝你和祖铭从今往后都别再往我这边跑了。”姨娘想是怕我误会,于是她焦灼的眼神望着我慌忙解释道,“我老婆子不是不欢迎你们,而是怕带累坏了你们,给你们凭空无端招惹是非!”

        “姨娘,我今天的确是瞒着她来的!”望着姨娘精明而又善于洞察世事的眼眸,我瞬间惭愧地垂下头去:“都是因为——都是因为我不想节外生枝。”

        “你和祖铭一身正气,姨娘看在眼里很是欣慰。你们对姨娘一片赤诚可热的孝心,姨娘也已经心领了!只是往后你千万别再自作主张!”姨娘闻言,于是慌忙催促道:“我看你还是赶紧回去的好!倘若要是被她知道,又免不了一场大闹。往后余生,你和祖铭切记切莫再往我这边跑。”

        “姨娘——”面对姨娘突如其来的逐客令,我顿时茫然得不知所措。

        “婉清,你千万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姨娘见状,慌忙企图向我解释,“我只是希望你今后能在何家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切莫再因为我的缘故而跟你婆婆争吵不休。”

        “姨娘,您甭为我担忧。”我愤恨地道,“良禽择木而栖。腿长在我自己身上,别说我故意瞒着她,即便是被她知道,又能奈我何?我曹婉清是她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媳妇,不是她花了几两碎银买进门的丫鬟。任人鱼肉,她想骂便骂想打便打!”

        “话虽如此!但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去。你们婆媳同居一处,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姨娘却不以为然,竟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切莫存心与她滞气。猛虎相争,最终只会两败俱伤。再则,祖铭夹在中间左右为难,难道你就不心疼么?你切莫为着一只老鼠而伤了玉瓶!”

        “姨娘!难道这就是您一直故意躲着不肯见我的原因么?”我怏怏地抬起头来望着姨娘那深邃哀怨的眼眸,茫然地问。

        姨娘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旋即便迅速逃开了我犀利而又咄咄逼人的眼睛。最后只见她理尽词穷地垂下头去温婉地辩解道:“孩子,我知道你懂得姨娘的一片苦心。”

        “我不懂!”我面带微怒斩钉截铁地突然打断她,委屈的眼泪像是开了闸的洪水突然夺眶而出,“我只知道您一直固执己见地将我与婆婆看作了同一类愚蠢至极的可怜人。您根本就是打心眼里信不过我!因为我们彼此特殊而复杂的身份,您就是存心要疏远排斥我。眼下您巴不得快赶我走呢!”

        姨娘听闻我一番赌气的话,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急于再作任何一丝一毫的努力与辩解。心酸纵有千百种,沉默不语最难过。姨娘被我呕得早已面色惨白如霜。只见半晌,她才微颤着嘴唇微不可闻地道:“你若执意如此这般扭曲误会我的意思,那我也别无他法。”

        “姨娘!”我错愕地瞪大眼睛,心如滴血地痛苦叫道,“自从您搬离了老宅后,我看您不仅整个人都变了,而且就连心也变了。从您身上我再也感觉不到昔日那潺潺流过我心间的一丝一毫的温暖。如今取而代之的是您那么得令人感觉陌生和冷酷残忍得不近人情!”

        “如此这般,对于我们彼此来说都比较好些!”姨娘终于负气而机械投降放下了伪装。然而,她违心的坦诚与故作平静却丝毫掩饰不住她内心暴露于外的慌乱与不忍。

        “您为什么要执意如此?难道您就不觉得这么对我来说很残忍很不公平吗?”见姨娘执意要用激将法责令我知难而退,我愈发感到心痛和悲愤。但这些消极的坏情绪却丝毫影响不到我一幅天生的越挫越勇的怪脾气。然而,致使我越发不满地向姨娘口诛笔伐地道,“家事纠纷天下万户皆在所难免。我们需要的是彼此沟通和争取,而不是您如此义无反顾的去选择逃避,去刻意地摧残和伤害我们早已根深蒂固在一起难以割舍的亲情。”

        一直沉默垂首侍立于侧的觅儿见我和姨娘突然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她八面玲珑地突然走上前来冲姨娘微微一福,然后豁达地笑道:“姨太太,您这是又何苦呢?平日里,您心里和嘴上总是日思夜念不停地记挂着少奶奶一家子。如今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把咱们少奶奶给盼来了,您却反过来要赶她走呢!别人不知道您的一片苦心,难道我还不知道么——”

        “就属你话多!”姨娘突然面带微怒地瞪她一眼,然后气不打一处来地道,“我同你家少奶奶说话,与你一个做下人的什么相干?难道你不插嘴,还会有人将你当哑巴卖了不成!近来,你越发不懂规矩了!如若再不知收敛,你就卷了铺盖跟你家少奶奶一起走吧!”

        觅儿见姨娘一反常态突然动了真气,她相随姨娘多年,早已了如指掌她的倔脾气,于是立刻变得语塞。

        “姨娘!”我见状,于是心有不忍地不得不将旧事重提,“我知道因为晓琰妹妹的事让您伤透了心,但我和祖铭一直都不曾放弃寻找她呀!您放心,总有一天你们母女会再次团聚的。还有,难道爸爸的临终遗言您都不记得了吗?”

        “我没有她这样不孝的女儿,我已经全当她死了。还有你爸爸那番临终托孤的话儿,以后也别再提了。我夏颖秋生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此生我已不再奢求什么。往后余生,我的结局究竟如何?一切都看天意吧。”姨娘突然不耐烦地将我的话打断,只见她暗地里努力缓和了一下语气,方才又接着道,“我在榻上病着,中午实在不便留你下来用膳。依我之见你还是趁早回去吧。况且思君也还病着!”

        乍见姨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念任凭我如何劝道皆不为所动。她竟是如此的坚决和冷漠。我已黔驴技穷亦不好再说什么。我只有颓丧地慢慢背转过身子,强忍着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颤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姨娘安心养病吧!改日等您心情稍微好些,我再来看您。”

        “少奶奶!”觅儿见状,一路竟着急忙慌地将我追至门外。不容分说,她伸手一把将我拉住。只见她回首畏怯地瞅了一眼姨娘,然后这才突然压低了声音对我道:“姨太太刚才跟您说的都是些违心的气话儿,您可千万别当真!”

        我闻言心中越发难过,于是我强忍着两行每况愈下的热泪,依旧任凭它们肆虐在我眼中打着转。我抿着颤抖的嘴唇,由衷地轻拍着她瘦弱的香肩苦笑一声:“怎么会!我可没这么小家子气!你也别多愁善感地瞎想!仔细替我照顾好姨娘,我会改日再来看她的!”

        我轻描淡写地匆匆说完,然后又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病榻上的姨娘,便一言不发地匆匆走出了院子。

        默默地走在下山的路上,我追悔莫及的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因为我一直反复地在想:公公何邵鑫他为何会突然意外身亡?姨娘她又为何会突然变成今天这种喜怒无常和神志不清的模样?追根溯源,严格地来说,我才是真正的幕后元凶和杀人的刽子手。突然之间,我越想越后怕,后怕姨娘也会有一天像公公何邵鑫一样,无形之中,被我运筹帷幄的催命魔掌给残忍无情地抹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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