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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暮冬一个日薄西山的黄昏,靠着模糊仅有的零星记忆,我终于找到了舅母家那座外表看似颓败的老宅。那雕着“陆寓”的鎏金匾额,至今依旧气宇轩昂地高高挂在那两扇漆黑而深掩着的紫檀木大门上。两只灯火通明的陆字灯笼高高地悬于街门巍峨的门楼两侧,忽明忽暗地在凛冽的寒风中悠然地曳来曳去,依然不知倦怠地发着那昏黄而微弱的光儿——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踯躅于门外,默默地望着这一切,竟不由自主地发起呆来——

        此时此景,让我不期然的想起了十多年前那个皓月当空,静谧如斯的冬夜。我竭尽全力地挣扎与反抗,企图想要挣脱掉母亲强拉硬拖的束缚,死活不肯跟她回上海的情形——

        当时也是一个这样寒冷而凄清的晚上吧!

        当年母亲纵然不顾舅妈与众姨妈的倾心劝阻,她执意要带我夜离陆家,好来以示她与陆家的血亲关系从此一刀两断,往后再无任何瓜葛。其目的就是要彻彻底底地毁掉我与表哥陆寅宸这段指腹为婚的婚约。

        时如流水。一恍多少年了?此时应该是事过境迁,物是人非了吧!我不由地一阵心酸,泪水再亦忍住不地夺眶而出。

        是啊!如今的我不亦是已经变了吗!从一个显赫一时的豪门千金,一落千丈到一个被人遗弃的少妇。这历经其中的坎坷与磨难,挫折与转变,亦更是让人一言难尽吧!

        而今,陆家的人呢?舅母们,还有寅宸表哥他们都还好吗?随着时光荏苒,岁月蹉跎,他们是不是亦像我一样变了?变得令我形同陌路?变得不愿再与我相见?他们会不会耻笑我今天落魄的下场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呢?

        我就这样痴痴地望着陆家的大门思绪万千,不知所措。可我更极度害怕想起当年母亲对陆家的无理取闹和残酷的羞辱。不管怎样,舅父毕竟是母亲给活活气死的。这是谁亦改变不了的铁证的事实。他们真得能够原谅我吗?我忍不住地扪心自问。茫然间,心里却又徒增一份惆怅和迷惘,可充其量最大的还是恐惧。

        我自知已无颜面对陆家的人,但我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为了安全保释被判处死缓的丈夫何祖铭,让我不惜一切代价毁光了母亲留给我的所有产业。

        现今伤痕累累心神俱惫的我已经一无所有。投奔陆家是我唯一的退路。他们耻笑我亦好,辱骂我罪有应得亦罢。我都不会怪他们不念一点血亲情份的。原是我们曹家见人家道中落,然后落井下石背弃了婚约,负人有错在先的。这一切皆是我曹婉淸这辈子欠人家的,又能让我说些什么呢?

        曾欠人的,毕生就要弥补和偿还。不管你有多大的难处和苦衷,就是不能丧失了做人最基本的尊严。

        为了我的尊严,我要向他们虔诚地忏悔。请求他们能够网开一面,宽恕我与母亲今生所犯下的无法弥补与偿还的罪恶。因为我不想背负着沉重的血债,带着终身的遗恨而离开这个世界。

        一段段的苦思冥想和一幕幕令人沉痛不堪回首的往事,像是大海里的惊涛骇浪,在我万般沉重的脑海中永不止息地激烈地翻腾呼啸着。让我不寒而粟,顿时方寸大乱,彻底深陷绝望——

        此时的我百感交集,已万念俱灰。但未泯的良知却始终让我鼓不起勇气来敲响眼前那扇深掩着的咫尺大门。

        寒冷刺骨的西北风依然不知倦怠地呼啦啦地刮着,让我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我无助地叹了口气,举首遥望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却又止不住地悲从中来——

        置身陆家的大门外,多少次想离开此地的念头,曾在我脑海中闪过。我又曾多少次下定决心,想转身毅然离开。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因为我身负的血债还不曾偿还,我的宿命尚未完成。我怎能就此轻言放弃呢?再则,我已走投无路,身无分文,又能再投身何方呢?

        正因如此,我久久彷徨地徘徊在陆家的大门外,进退两难——

        彻底病倒这半年多来的孤苦无依,让我身感畚至。我似乎已经向这种非人的生活彻彻底底地投降了。我似乎再亦承受不了了。是它让我不再在乎即将面临陆家的难堪有多尴尬;亦是它让我不再在乎陆家的人将要如何的处置我,如何的侮辱我。因为我害怕极了这种漂泊无依,没有着落没有家的生活。即便是我已经习惯了世态的炎凉,看惯了世人的脸色,但我亦极其渴望结束这种苦不堪言的生活。

        毕竟我亦是人,我亦有血有肉有感情。也许正是这种令我欲罢不能的力量不停支持着我,鞭打着我。让我不再顾虑,不再有丝毫的犹豫,终于让我鼓足了勇气敲响了眼前这扇久违了的咫尺大门。

        沉重的叩门声响过,子夜又迅速的恢复了它的恬适与宁静。我拼住呼吸,竭尽全力按捺着自己狂跳不已的心绪,一动不动地站在阶下耐心地等待着——

        良久,竟无人应门。我却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但满目凄凉地遥望着夜穹中那轮逐渐西沉的明月,我却又不得不重新鼓起勇气来再度敲响眼前这扇令人生畏的大门。

        接着,又是良久。我方才终于隐约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仿佛渐渐的从远而至。

        “鬼催的!这都几更天了?还不让人睡个安生觉!”只听应门者,一径没好气地埋怨着。

        顷刻间,宅门在载声怨道中突然被推开。接着从门缝里挤出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来。只见她瓜子脸,水蛇腰,珠口细牙,眉清目秀的。俨然一副娇艳欲滴的模样,格外得妩媚动人。让人见了不觉顿生恋慕。

        只见她哈欠连连地收住了步子,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睛,然后不屑地对我上下打量一番。突然间,她那双明如秋水的眼眸里似乎迅速地闪过一抹惊悸。看着她如此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望着我,我心里顿觉一阵慌乱与激动。自以为她已认出了我。

        半晌,她眼里动荡的余波终于恢复平静了。只见她略微定了定神,愣怔片刻,却是对我诙谐地一笑:“这么晚了!请问小姐你找谁?”

        她这一鸣惊人的发问,仿佛当头一个晴天霹雳从天而降,打得我脚下一个趔趄。我不由地往后倒跌几步,心里顿时冷如冰窖。我勉强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竭尽全力镇定住自己神慌意乱的思绪,企图想为自己找回一点平静。但烦乱旋转的心,却早已像是万匹脱缰的野马,瞬间凶悍地奔腾在一起,最后终于乱作一团——

        “我——我找陆寅宸。”我胆怯羞愧地慢慢垂下头去,终于鼓起勇气有气无力地向她嗫嚅道。脸上顿觉如同火烧。

        她却先是莫名地一愣,好像有点根本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样。然后她才皱着柳叶似的秀眉向我反问道:“你说你找谁?”

        “我——我找陆寅宸。”无形之中,我将头垂得更低了。无奈之下,我只好硬着头皮再度艰难地羞于启齿地回答她。

        一时之间,她错愕的眼神却令我更加胆怯了。

        “哦!想必你是我们家寅宸少爷的朋友吧?”突然之间,她又变得笑靥如嫣。

        面对她的陈词,我却更加有些不知所措了。一时之间,我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可见近些年来,你们亦不曾有些联系了。”未等我启齿答言,她竟抢先接着开口道:“真对不起,这位小姐。我们家寅宸少爷早在六年前便已经去了东洋日本。可见你来的真不是时候。”

        “那陆太太在家吗?”未等她将话说完,我便又迫不及待地问。

        “太太她早已睡下。如果小姐也是来找我们家少爷讨要风流债的话儿,那就请择日再来吧。我们家并非是那提上裤子便不认账的流氓无赖。倘若小姐真有冤屈,一经查实,我们家太太自会给你一个公断。只是像你这样自轻自贱,为了招摇撞骗,图谋不轨地寻上我们家的小姐多了去了。我也没见着一个是正经的!想讹我们家,我奉劝你趁早断了这个邪念!”我对于她突然气不打一处来的怪诞正感到大惑不解,没想到她不容分说,气急败坏地慌忙便要掩门。

        见此情形,我几乎差点急出泪来。不容我再多想,于是情急之下,我慌忙抢上前去拦门而立,顿时激动地脱口叫道:“舅妈!我不是您口中所谓来讨债的。事隔多年,难道您真得已经认不出我了吗?”

        “舅妈?”只见她困惑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复又从门洞里探出头来,满脸诧异地盯住我:“你说你刚才管我叫什么?”

        “舅妈!”我点点头,然后坚定不移地回答她,强忍了半日的泪水,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滂沱而下。

        对于我肯定的答复,她瞬间似乎感到更加疑惑了:“小姐,想必你一定是走错地方了。我们这里是陆宅,而且我们陆家八位姑奶奶的千金和少爷们皆时常来走动的。你一头雾水的只管追着我叫舅妈,可我却不曾记得你到底是哪房姑奶奶的千金啊!”

        她的话语顿时像一颗让人猝不及防的炸弹,瞬间在我脑海里遍地开了花。舅父虽然是已故外公唯一的子嗣,但外公一生却共有一妻四妾。除了舅父和母亲是外公的正室所生,其余八位姨娘乃是庶出四房。她言中所谓的八位姑奶奶,这分明已是把我母亲排除在外。可这又能怪得了谁呢?要怪也就只能怪我母亲她当初太冷酷太无情了,与陆家的宗亲断得太彻底了。

        陆家今天否认了她的存在,这一切皆是由她当年一手筹成的。我能指责陆家的人六亲不认吗!

        “小姐,天色已经不早了。你只身在外,家里人会很担心的。我奉劝你还是赶紧回吧。我也要关门休息了。”她那不耐烦的催促声把我复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到现实中来。

        “请您不要关门好不好?”情急之下,我近乎乞求着声泪俱下,“难道您真得已经认不出我了吗?我是婉淸,曹婉淸啊!我没有走错地方。我找的就是陆宅。陆振宇是我已亡故的舅父。我母亲陆振瑛是陆氏九千金。而您是我舅父的侍妾,我母亲未出阁时的贴身侍女——”

        “你说你是谁?”她闻言,突然便迫不及待地打断了我的话儿,随即变得膛目结舌,呆若木鸡。然而,就在我惊魂甫定之余,她竟然难以置信地扑过来一把抓住了我,于是一叠连声地追问道,“你是婉淸?难道你真得是曹婉淸?”

        一时之间,我只感觉她那双迫切地抓着我的手突然握紧了。紧接着,她眼底便迅速地氤氲起一层微红与闪亮的湿晕。此时,她似乎已经开始相信我了。

        “舅妈!我是婉淸!我真得是曹婉淸啊!”我饱含着热泪,突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紧紧握住她微颤无处安放的双手,拼命地向她点着头。

        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她迟钝的目光却瞬间变得更加呆滞了。半晌,她才终于慢慢回过神来,然后用那种突然犀利得让人瑟瑟发抖的眼神巡视了我好久,这才终于将我拥入怀中失声痛哭——

        久别后的重逢是喜悦的,也是极其忧伤的。

        就这样,我们彼此抱头半喜半忧地哭了好一阵子,方才渐渐收住了眼泪。

        梓潼舅妈慌忙抽出帕子,体贴入微地轻轻为我拭去眼角的泪痕。她这才忙着召唤来了几个仆人,然后把我的行李一股脑地领进了门去。至于我是怎样走进陆家大门的,我却已经全然记不清了。但我却只清楚的记得,梓潼舅妈那一路拉着我的手倒是始终没有放开过。

        尾随她们身后,来到陆家的前厅里,梓潼舅妈连忙招呼我坐下,方才又命人速煮了驱寒的冰糖姜茶来招待与我。我垂首慢慢喝着茶水,悄悄地环顾着四周。只见大厅里的陈设格局原不像从前那样气派将究了。一切变得如此淳朴使然,简单得近乎让人再也看不出丝毫那昔日里富丽堂皇的迹象来。

        看来,陆家如今是真得没落了!

        “孩子!看你怏怏的,简直一副病容。近些年来过得还好吗?”梓潼舅妈见我端着茶水久久地出神,她终于忍不住地打破沉寂好奇地问。

        梓潼舅妈这一句发自肺腑的深切问候虽属善意,但它却像是一把寒冷而又锋刃无比的刀儿,突然重重地,且狠狠地插在了我鲜血淋漓的伤口上。这无疑是给我的伤口撒盐巴,让我痛上加痛!我强忍了多年的屈辱的眼泪,在这一瞬间,突然像开了闸的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地汹涌渲泄而出。

        打落牙齿和血吞,纵然我有过多的委屈和苦衷,但我又有几分资格来对陆家的人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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