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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沉沦


“不是……”像是瞬间被人扼住了咽喉,顾湄只觉当头一棒,话都要说不下去。

        刚缓和些,她便提高了音调又重复了一遍,像是挑绷到极致就要断裂的琴弦:“不是这样的!”

        顾湄拼命地摇着头,眼泪唰的就流下来了,“邓知遥你听我说!”

        生怕他不肯听她解释似的,往前了走几步,扯住他的衣袖:“往日里你如何想我不要紧,这次你一定要相信我,李简、李简这个人是宁王殿下给你设的圈套!这是个圈套啊,这是我在我爹的书房偷听到的……那天宁王殿下来到顾府找我爹密议,我亲耳听到的,邓知遥你一定要相信我,你如何恨我都不要紧,但求求你,你要信我一次,就这一次,我已经欠了你很多了,我、我……”

        她说着说着,却见他的脸色越来越嘲讽,知道他该是不信自己的,她跪了下来,仰起满面泪痕的脸,哀求地看着他,扯着他靛蓝宽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她掐得那赶紧,滚边儿的银线像是要嵌入皮肉里。

        “婚宴那天你记得吧!我让水碧找你,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个,只是没料到那样的阴差阳错,眼见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所以才会出此下策,只想着将那李简放跑,免的你真中了我爹的圈套……”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邓知遥一甩袍袖,她整个人失去了重心,跌倒在地。

        “你以为我还会再信你。”

        他俯下身,掐住了她的纤瘦的腕骨,一瞬间将她拉着自己袖子的手往上一拉扯,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

        “这些天,你骗我骗的还不够吗?顾湄,你所倚仗的,让你有恃无恐的,是我。你觉得我会心软,会舍不得你……”他笑着松开了她腕上的手,顾湄一瞬间瘫坐在地上,“可从今往后,我不会了。”

        顾湄闭上了眼,泪水从颤抖的睫羽滑下来,一滴一滴砸在黝黑的地面儿上,浮灰血迹粘连在了一起。

        然而郎心似铁冷如冰,再不肯为她的眼泪心软半分。他捏住了她的下颔。

        “我只问一句。是谁?是谁指使的你?”

        “说话!”

        她伶仃的身子一抖,有种雨打风吹去的绝望。

        “不是……不是啊……”

        下巴都要被他捏碎了,然而她却顾不上,只是垂死挣扎般地哀求:

        “真的,你就相信我这一次,就这一次……”

        见她冥顽不灵,他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站直了身,垂下漆黑的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上的悲色尽数敛去,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森寒。

        “你该知道,即便你今日死在我府上,顾家也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你出头,我再问一遍,是谁?”

        顾湄无力的垂下了头,她知道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她了。

        是了,他如今不一样了,位居首辅,早就不是那个自小与她言笑晏晏的少年郎了。

        她会身居高位,这些年手上不知沾过多少鲜血,过过多少条人命,他想要一个答案,有千般万般的手段。

        果然。

        “阿湄,别逼我用刑。”

        顾湄仍是不言不语,她瘫坐在冰凉的地上,静默地想,或许这就是她的报应吧。

        “栓全。”

        栓全从后门走了出来,叹了口气,心里道了一声冤孽,走到顾湄面前,苦口婆心地劝道:“表小姐,您便实话实说吧,您也看到了这满屋子的刑具,不是您一个柔弱女子能受得住的。”

        顾湄闻言,只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泪眼朦胧地看向邓知遥,神情哀婉而凄绝:

        “如果我受了这些刑罚,你便肯信我的话,那我也没有什么可怨的了。”

        说完便毫不犹豫地走向刑架旁。

        栓全有些犹豫地看向自家公子,邓知遥背过了身,不再看,栓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随手从墙上取了一条带着倒刺的蛇尾鞭,慢慢地走向刑架。

        他对着顾湄他也不是不怜惜,她一个身娇体嫩的姑娘,一鞭打下去便会皮开肉绽,这厉害的鞭子她又能扛得住几下呢。

        可一旦想到,自家公子屡次被这个女人欺骗利用,他狠了狠心,将手中的蛇鞭往空中一扬,只听耳边唰的一声破空之响,顾湄咬紧了牙关,等待着那锋利的蛇尾鞭落在自己的身上。

        可是疼痛并没有到来,睁开眼,却见邓知遥站在她身前,手中握着鞭尾,鲜红的血从他手掌心里淌下来。

        “从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

        “往后,你若再犯在我手上,是杀是刮,都是你的应得的,我绝不会再心软半分。”

        说完,松开了那长鞭。哧啦一声,他从袍角撕下一块布来,甩在她面前。

        顾湄看着那沾了鲜血的布条缓缓落到地面,像被射了一箭从空中坠下的血雁,忽的一怔,她觉得心口好像空了一块儿,仿佛也有那么一只手,从她的心上也生生撕扯下一块血肉来。

        邓知遥这次再也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出了地牢,他看着掌心里那翻绽出来的血肉,血珠一颗一颗地往下流,苦涩地笑了一下。

        她是听从谁的命令还不明显吗,无非就是顾家罢了,不过是想让她亲口说出那个答案,逼自己死心。

        可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她仍要骗他,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女人。

        不,是他太蠢了,每一次都选择相信她,每次都被她抛弃,无论与他对立的那个人是谁,她总归永远选的不是自己罢了,多可笑啊。

        草木葳蕤,在风的鼓动下发出飒飒的响声,野猫从古槐树上一下子窜下来,又不知一下子窜进了哪个灌木丛里,草间的蝈蝈像是永不知疲倦似的,一声高过一声地叫着。

        天地间好像很吵,又好像很静。

        第二日一早,便有一辆马车,将顾湄和水碧二人送回了顾府。

        在此之前,邓知遥没有再见过她,他将自己的思绪从那纷杂中脱身出来,转而投到正事上。

        顾湄意图截走李简的行动,反而暴露了两个信息:一是宁王那边已经发现发现李简未死,此次行动失败,很快就会采取下一步行动,二是李简此人果然至关重要,宁王和顾府竟肯下这么大的力气来杀他,看来他所说的一切皆为实情。

        于是他抓紧了刑讯李简的工作,按照他之前的供词,将证据一一整理好,在顾湄回府的第四日一早,他便写了奏表,在早朝的时候,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当庭呈奏陛下,呈交了一批物证,并传唤李简上朝对峙。

        他上书先是弹劾宁王殿下参与了堤坝贪腐一案,卖官鬻爵,收受贿赂,不但如此,还干涉江南盐政,利用漕运之便,贩卖私盐,使得盐价飞涨,江南百姓深受其害。

        又将李简在狱中就差点中毒之事禀明,弹劾礼部左侍郎顾知义助纣为虐,暗中帮助宁王殿下掩盖证据,他这奏本一上,满堂哗然。

        秦王一党忙站出来,求陛下秉公执法,严惩宁王殿下及顾家。

        却在此时,被传唤到堂中对峙的李简却突然反水,当庭哭诉自己是被屈打成招,是首辅邓大人逼着自己这般说的,为的就是构陷宁王殿下,替秦王殿下铲除异己。

        这时宁王一党的官员抓住机会跳出来,攻击首辅邓大人党同伐异,挑拨皇室,其罪当诛,又对邓知遥拿出的物证提出质疑。

        果然户部连同锦衣卫的人一细查,便瞧出其中一本账本乃是伪造,细查之下、破绽露出,实为构陷。

        朝堂上立刻转了风向,原本腹背受敌的宁王一党反守为攻,竭力攻击首辅邓大人及秦王,吵的不可开交,秦王一党则竭力为首辅和秦王辩驳,称必是受了蒙骗,才会闹出一场乌龙,可到底占了下风。

        就在此时,原本称病并未上朝的尹老御史,却带了证人走上朝堂来,所带上来的人正是李简的寡母和他的妻儿,果然李简一见两人,顿时便变了脸色。

        尹老御史当庭弹劾顾知义藏匿证人家属,以借此威逼证人,李简一见自己的亲人被救出,又改了口风,说自己是被宁王胁迫,他让自己先假意向首辅邓大人供认宁王的罪行,再一步步引诱他找到那本伪造出来的账本,让他误以为那是物证。

        他说此事都是宁王的阴谋,自己是因为亲人被宁王拿捏在手里,这才当庭污蔑首辅,只求陛下只发落他一人,放过他的家人。

        朝堂顿时炸开了锅,秦王一党绝地反击,痛斥宁王不顾手足亲情,陷害自己的手足兄弟,还扰乱朝纲,污蔑首辅邓大人,宁王一党则直指着李简屡次翻供,证词不足为信,是存了挑拨之心,宁王必然不知情,是受了小人蒙蔽。

        早朝上吵了一上午,皇帝拍板下了定夺,宁王陷害兄长,扰乱朝纲,皇帝对其下了申斥,并且罚了三十廷杖,要其回王府静思己过两月,闹剧才算告了一段落。

        刚出了宫,秦王便将邓知遥叫上了马车,他人刚坐定,朱峋便往他胸口处虚锤了一拳:“子瞻,可瞒我瞒得好辛苦,今日早朝,可谓是险象环生,那李简反水之时,我这颗心都漏跳了一拍儿,只暗道不好,是着了老七的道,好在你还多留了一手,老七这回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邓知遥闻言却眉心一蹙,他本以为那李简的家人是秦王的手笔……突然便想起来什么,他也顾不得同朱峋解释些什么,直接便命车夫转了方向,朝尹老御史府邸而去。

        进了御史府,栓全原本候在外头等着自家公子,可公子进去还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人便疾步而出。

        栓全搁下小丫鬟端给他的茶,忙追了出去,有些摸不着头脑,刚准备问,却听自家公子的声音:“去顾府!”

        骏马在长街上奔驰着,马的速度极快,然而邓知遥却分不出丝毫的心神,马快而颠簸,此时已经正午,眼下的日头毒辣的很,映得长街上的青石板发白,邓知遥颠簸在马上,只觉眼前白茫茫一片,眼前有无数的光影变换着,心中忽得发酸。

        不止因这难耐的暑热,他的脑中混沌一片,唯有一个念头是清晰至极,去找她,将她拥入怀里,同她说对不住。

        迟了这么久,此时才想起她那夜流下来的眼泪。

        脑中嘈杂一片,一会儿是那尹老御史捻着胡须叹道:“昨夜李简的亲人的确深夜投奔于我,还带了一封信,说她们多日被顾家囚禁,用以要挟,是顾家的九姑娘将她们救出来,并且让她们投奔至此的,老夫将那封信展开,信中那顾九姑娘只说让老夫护好她们,若是朝堂之上宁王借李简向秦王发难,便让老夫带着这二人上朝堂去替秦王殿下辩驳。”

        “老夫不辨真假,不过想到顾家向来是宁王一派,不敢贸然行为,因此这几日便称病在家,却时刻留意着朝堂的动向,今日早朝事发,老夫才带着李简的妻女老母上了朝堂。”

        一时又是顾湄那夜,字字泣血般的哀求:“邓知遥求求你就相信我这一次,此事千真万确,那李显就是一个圈套,我亲耳在我爹书房旁听到的。”

        “婚宴那日,我让水碧找你,便是为了同你说此事,可后来阴差阳错,现在无论我说什么你都再不肯信我,这才出此下策。”

        这一切突然连成一条线,邓知遥已悔得肝肠寸断,为什么他就是不肯相信她,指责她,逼迫她,甚至差点刑供于她。

        即便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仍旧是不顾自身安危,将李简的亲人安全地送了出来,就是怕他中套圈后被宁王攻讦。

        若不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相信她的话,逼着自己对她横眉冷目,她又何必冒险走到这个地步……

        她一个女子能将李简的亲人救出已实属不易,怎么可能还瞒得住顾知义,只怕……他不敢再想下去,只一鞭子狠狠抽在马背上,马儿嘶鸣,扬蹄往前奔去。

        到顾府的牌匾下,强压下心中的焦急,只说求见顾府二老爷,焦灼地等着那小厮的通传,等来的却是一句:“二老爷说今日不便见客,在料理家事,改日必会登门造访。”

        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邓知遥不敢再耽搁,抬脚便往门里去,门口守门的仆役想要阻拦,他却一改平日温文尔雅之态,眼锋一扫:

        “本官有紧急事务,要与二老爷商议,若耽搁了朝事,你可担待得起?”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那仆役顿时吓得抖如筛糠,跪了下来,再也不敢阻拦。

        他一路疾走至内院,路上遇上的奴仆丫鬟见他一身仙鹤补子的朝廷二品大员的官服,没一个敢拦的,待拦了一个丫鬟问清了顾知义的所在,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内院。

        祠堂的门一推开,迎面便是一股血腥之气。

        祠堂里或站或跪或坐乌泱泱的一堆人,闻得开门的声响,转头抬眼齐刷刷地朝他看来,脸上神情各异,却无一不带着惊讶。

        邓知遥却顾不得理会,只因堂中摆了一张春凳,其上趴着的正是奄奄一息的顾湄,臀背之处,鲜血早已将衣料浸透。

        甚至那些被浸透的衣料,早已被打得破碎,露出其下模糊的皮肉来。

        虎毒不食子,可是此番这满屋的人,有女子亦有男子,有长辈亦有小辈,甚至是嬷嬷婢女,然而最后的这一次体面,顾知义没有给他这个女儿留。

        只见那婆子手中的厚实板子又要落下去,他出声喝止:“住手!”

        婆子吓得一抖,忙回头。

        邓知遥走到顾湄身旁,蹲下去,声音里有不可抑制的颤抖:“阿湄,阿湄……”

        春凳上的人没有反应,她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像是一朵春海棠被河水泡透了之后的惨白,头发早已被汗水浸透了,贴在纤细的颈上,一动不动地趴在那,是那样的了无生机。

        他突然想到了最坏的那一种可能,心头骤然发紧,哆哆嗦嗦的手指探在她的鼻翼下,在感受到那里微弱的气息之后,仿佛卸了力气一般,手垂了下来。

        谢谢你,阿湄,还肯等着我。

        顾知义却一拍桌案,发起了难!

        “即便邓大人贵为首辅,可也没有强闯朝臣私宅的道理,更没有干涉家宅之事的,又为何掺和我顾家私事!”

        邓知遥脱下身上的官袍,盖在她血迹斑斑的身上,缓缓地站直了身。

        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愿再与顾知义多做周旋:“顾大人,开个价吧。顾湄,我是要带走的,你这样的人,不配做父亲。”

        很快祠堂里一屋子的人散去,邓知遥和顾知义来到偏房,顾知义毫不含糊地开出了价,邓知遥也绝不是任人拿捏之人,眼下他有了软肋,处在劣势,直接说了自己手中顾家大老爷顾知礼卖官鬻爵,强占民田的证据,以及顾知义的夫人宋氏之前纵着娘家强抢民女逼良为娼之事。

        两人不过一两个来回,便议定了下来,从前他终究因着顾湄这一层,不曾对顾家发过难,只是眼下,这些就是他的筹码。

        邓知遥只觉得讽刺,待出了偏屋,回到了正堂,邓知遥小心避开她身上的伤,将人打横抱在了怀里,可大约到底还是牵动了她的伤势,顾湄疼得眉头皱成一团,便发出一声□□。

        邓知遥心疼不已,只能软声安慰道:“阿湄,忍一忍,很快的,我们回家。”

        邓知遥一走,顾知义也忙命人套了马车出了府,一路疾驰到了春阳茶馆。

        宁王朱琛早已等在雅间里。

        顾知义知道他一会儿还要回府领杖责,不敢耽搁,脸上的喜色毫不遮掩,一进门便匆匆禀道:

        “殿下,一切如咱们先前谋划,方才邓知遥为救小女,已许诺了刑部左侍郎的职位以及西山一带的铁矿经营,这还算其次,日后有小女安插在他身边,殿下的大业指日可……”

        “人如何了?”朱琛神色淡淡的,不见喜色,反倒是眉头略有些紧。他端茶想要饮一口,只是已经冷透了。一口冷茶吃下去,眉皱的愈发紧了。

        顾知义还沉浸在喜悦中,未回过神来,只以为宁王问的是邓知遥,忙道:“殿下放心,经过小女这番三擒三纵,那邓知遥必然再无怀疑,只怕因着愧疚,待她还会越加情深,咱们日后行事必然易如反掌!”

        “噔”一声,茶盏重磕在桌沿上,宁王沉了声:

        “本王是问,大人的女儿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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