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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伺候


邓知遥将浑身湿透的顾湄抱回府中的时候,怀中的人已发起了高热,他忙将府上的江大夫叫了过来,几副药灌下去,等到了半夜高热总算退下来了一些。

        顾湄从昏睡中醒来,只觉喉咙里火烧火燎,她迷迷糊糊嘶哑着声音要水。

        今日水碧等在外面,也淋了好长时间的雨,此刻也发了高热,躺在偏房休息,邓知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倒了盏茶,拿手试探了下杯壁,还是温热的。

        纱幔掀开一角,他小心地将床上人半扶起来,将茶水地喂到她口中。大约是她出了些细汗,有一股淡淡的茉莉香,像是从她乌顺的发丝间透出来的。

        他低头,见她秀眉蹙成了一团,苍白的面上透着点薄红,丰盈的红唇半张着,吐纳之间带着微微的热气。

        她生病的时候,才透露出年少时的那几分娇憨。

        他看着那两瓣被茶水刚刚润泽过的红唇,忽得就想起白日里含在口中吸吮的滋味儿,耳根子不自觉地便发起热来,再不敢多看,将人放回到枕上。

        大约是他的动作有些急了,顾湄突然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邓知遥颇有些不自然,直到坐回椅上,见她醒来安安静静的,该是弃了那轻生的念头,才放心下来。

        想了想,见她还醒着,便低声道:

        “你若是不想回去,可以先在这里住两日,顾府那边你不必担心,我已遣了人去与焦姨娘对好了口风,只说你去了京郊的庄子上住几天,只是往后何去何从,还是你自己定夺,我做不了你的主,但是有一样,轻生的念头不许再有了。”

        他说到此处,见她不答,语气间不自觉便沉了几分:

        “可听清了?”

        “嗯。”帐里传来低低的一声,算是应了。

        他松了口气,见她那股糊涂劲儿总算过去了,便觉得不适合再守在这儿,毕竟男女有别,一会儿叫个妥帖的丫鬟过来照顾。

        刚想走,顾湄却出了声:

        “为什么不恨我?”

        她的声音仍有些低哑,还带着点儿倔强。

        顾湄心里清楚,焦姨娘不是好说话的人,她能答应配合,邓知遥必然是付出了点代价的。

        她相信,前几日她为安阳伯府求到他府里之时,她与水碧联合演的那场拙劣的戏码,他不可能看不穿,对于当年之事的粉饰,他也不可能完全相信,所以为什么呢?还肯对她这么好。

        邓知遥的脚步一顿,他微微偏过头,却没有看她:

        “我从未恨过你,当年我又不曾对你下过聘,你要嫁他人,也不欠我什么,至于那篇文章,我也不怪你,无论是你亲自交到谢从彦手上的也好,或是他从你手上偷去的也罢,原本当初若不是你阻拦,我这篇文章也早早的交了上去,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往事如烟,阿湄,都过去了。”所剩下的也不过是我的一点执念而已。

        这半句他却没有说出口。

        往事如烟,人心里却曾是一团火,只是烧到后来,连灼痛也没有了,只剩了些随风而逝的烟。

        可伤疤却还留在那儿,狰狞着。

        再次重逢,他告诫自己要离她远一点儿,就让过去的一切过去。

        可不知为什么,他却仍会情不自禁地为她哀伤的神情所悸动。看着她茕茕一人之时,便想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明明他再清楚不过她是怎样的女人。

        帐中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渺远,像是极轻极淡的烟,风一吹,便要散。

        “我九岁的时候,宗哥儿遭人暗算,被丫鬟推入湖里,我看见他在湖里挣扎,便什么都不想地跳进湖里去救他,我虽会些水,可到底不熟练,濒死之人力气大,宗哥儿又急乱抓着……直到后来,奄奄一息的我们被赶来的婆子救了上来,都生了一场风寒。”

        “我挺了过来,宗哥儿那时候到底还小,身子骨弱,生了一场疾病,没了。那个时候我娘日日以泪洗面,我听说了,便撑着身子去看她,她却死死地扣住了我的手腕,用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看着我。”

        顾湄微微扯了扯唇角,“你知道她同我说的是什么吗?”

        “她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她出口的声音很平淡,哪怕当初再怎样的惊涛骇浪,如今也早已潮落了。

        小的时候,焦姨娘便偏疼宗哥儿很多,她当时安慰自己,宗哥儿是个儿子,娘偏心些他也是有的。

        可是直到后来,宗哥儿的死,乃至现在,她娘为了晖哥儿……她便再也骗不了自己了。

        邓知遥怔在那儿,心口像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在翻搅着。

        哪怕他们相识多年,是自小的青梅竹马,但是这些话,她却是第一次同他说。

        已无法分神去想她说这话背后的深意,只是觉得,她当初还是那么小的一个人啊。

        想安慰她些什么,好像什么话都是苍白的。

        “阿湄,人要往前看,才能过得好。”

        她躺在床上,闻言只是笑:

        “你说的,真轻巧啊。”

        她呆呆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帐顶,有些出神:

        “很久以前我便知道,那怕我们都是庶出,仍不是一类人,迟早是要分道扬镳的,那个时候我便对自己说,如果你在路尽头等着我,那我要做一个迷途知返的路人。”

        外头打更的声音响起,房里静的出奇,他走出了屋门,雨还噼里啪啦地落着,敲得院中的瓷缸叮当作响,夜深而浓,渐渐将里头的人影吞没,长廊寂静,唯雨不歇。

        顾湄住在这屋里的几天,邓知遥除了着人往这屋里添置了些东西,再也没有来过。

        这日清晨,顾湄已经能起身了,坐在妆台前,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拿了螺钿在细眉上浅浅地描。

        镜中的人苍白而精致,煦暖的曦光映在面皮儿上,更显出几分弱质风流,只是眉眼间冷清清的,没有一丝柔情。

        顾湄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就停了手。

        他从来都不是她的回头路。

        水碧此时悄声而入,见房中情景,便凑上前来,低声道:

        “小姐交代的事,奴婢这几日已打探清楚了,李简被关在邓府西北角的一间荒僻小院儿,有侍卫守着,看的非常严密,每日的饭食是婆子做好,从小洞里递进去,且无论是饭食汤药,都是单独做的,旁人插不进去手。还有便是府上的江大夫每隔三日会进去看诊一次,听说带的也都是些金创药之类,只怕里头设有刑讯。”

        顾湄眉眼微垂,抿唇不语。

        第五日的时候,顾湄交到水碧手里一包药,这几日她以无法安眠之由,让张大夫给自己开了很多安神汤,第二日江大夫再来问诊时,她只说还是不得安寝,果然江大夫换了药方。

        他取了药方一看,里头加了少量的曼陀罗,于是这几日的药,她都细心地将其中的曼陀罗挑捡出来,细细地磨成粉,才凑出了这一包药来。

        她吩咐水碧:“你这几日寻个机会,将药粉洒在值夜侍卫的酒水里。”

        水碧忙接过来点点头,此事倒也不难,她这几日因着给顾湄熬滋补药膳的缘故,时常在内厨房和外厨房之间往来,府上侍卫的吃食大多是由外厨房做的,而且虽然府上禁酒,但血气方刚的汉子哪有不馋酒的。

        她这几日倒是听厨房几个婆子闲聊,说是府上不少侍卫,时常会私下里给她们几个铜钱,换坛子酒,无论是哪样,只要循着缝隙,她就能将这迷药给下进去。

        顾湄吩咐完的第二天夜里,水碧便得了手,估摸着是三更的时候,顾湄便带着水碧出了房门,从她有了筹划后,这些日都会以梦中惊醒为由,走出去散散步,吹吹夜风,是以她走出来的时候并没有人阻拦。

        三更的时候,内院守着的人本就少,而且她所住的这院落也颇为偏僻,离关押着李简的地方并不远。

        待出了她平日里散步的区域,便和水碧换上了府上侍女的装扮,疾步往西北方向而去。

        “站住!”

        被这一声高喝,顾湄停了下来,抬首见是个婆子。

        水碧见了那婆子倒是松了一口气,露出焦急的神色:

        “王妈妈,是奴婢,我们家姑娘半夜突然咳嗽不止,刚才还吐了口血出来,我正急着去找府上的大夫。”

        那婆子识得水碧,见状也未生疑,只随便在另一人身上扫了一眼,好在顾湄白日里并不大出门,婆子没有认出来,她原本就是半夜起来上茅房,这才碰巧了。

        她知道近日府上住了位娇客,大人重视的紧,几乎是有求必应,不敢耽搁,便忙让了路出来,二人这才逃过一劫。

        待走进了关着李简的小院儿,此处本来就不让丫鬟仆妇接近,此时门口几个侍卫东倒西歪躺在地上。

        顾湄给了水碧一个眼神示意她守在外头放风,水碧却不愿,低声道:“小姐,还是我进去吧,虽说外头的侍卫都被迷倒了,但里头是个什么境况,咱们并不知晓,万一有危险……”

        顾湄摇摇头,已快步朝那小院走去,她在几个侍卫腰间摸索了钥匙,便咔哒一声将那大锁打开,然后从背后合上了门,这才松了一口气。

        里面黑黢黢的,似能将一切都吞没,但她却不敢点什么火折子,只得摸索着,借着这月光小心地往里头走。

        院落实在太荒败了,处处杂草丛生,枝干旁逸斜出。

        顾湄走得胆战心惊,只觉有什么爬上了自己的脚面,吓得一个寒颤,可待看清了那不过只是只蟋蟀,不禁觉得自己有些风声鹤唳了。

        此处隐秘,只是外头看守严,里头反倒见不着人,她借着月色辨别草上被踩压过的痕迹,顺着往里走,最终停在一处砖石垒成的平房前。

        从怀中掏出从那侍卫腰间取下的一串儿钥匙,一一地试。

        并不算平顺,几要试到最后几个的时候,才算对上了。

        咔嚓一声,门开了。

        与此同时嗷呜一声,狰狞的猫叫划破了夜空,顾湄手上那串钥匙便掉到了地上。

        她咬了咬牙,哆哆嗦嗦地又捡了起来,她开门走进去,里头着实太暗了,她确认里头没什么人之后,小心地将火折子吹着,屋里这才亮堂了一些。

        屋内狭小闭塞,借着手中的火光打量,除了一些满是灰尘的杂物,成片地垒做一堆,并没有什么异常,眉间便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风透过门缝吹进来,她呛得想咳却又极力忍住。

        脑中忽然灵光一现,她蹲下身,将火折子往地面上一映,有一排交叠在一起的脚印,一路往里头蜿蜒,跟着脚印走,尽头却只是一堵墙。

        她往墙壁敲了敲,里头是空着的,她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却苦于找不到机关,换了几口气,深深喘息了几次,尽力压下心中的焦灼和不安,拿着火折子在那墙壁周围一点一点慢慢地找。

        只见墙壁上有个钉入墙中的烛台,眯眼细瞧,薄薄的灰尘上有几处手印,她握住,试探着慢慢地转动,眼前的石壁忽地就似门一般开了,石墙一移,通往地下的台阶便在眼前,而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顾湄压着喉咙中的一阵阵干呕,举着火折子慢慢走下去,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好像任何细小的声音在这里都会被无限放大,背后便不禁起了一身的冷汗。

        都走到此处,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了。

        尽头有光从木门后透出来,推开面前的最后一道阻隔,明亮的烛火刺痛了她的双目,她忍不住双眼一眯,再睁开眼时,整个人僵立在那儿,手中的火折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熄灭了。

        有腥臭发黑的血水淌到她的脚边儿,入目皆是数不清的,她连见都没见过的刑具挂在墙上,对面有一处十字的木架,伤痕斑驳却空空如也,所有的这些都不足以让她瞠目结舌,让她失态的,是静立在墙边的那个人。

        他扶着手侧身立在那儿,一身深蓝的圆领袍,在烛光下显得突兀又阴冷,像是等在那里已经许久了。

        “邓知遥……”

        她的声音和她的身体一样都在发抖。

        邓知遥转过脸来看向她,疲惫一笑:

        “阿湄,找到这里,很辛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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