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为什么想看日落？”

        乔治问出这个问题时，他们正漫步在日落大道上。

        已是黄昏时刻，微弱的金红的光斜射过高耸林立的棕榈树，琐碎凌乱的光影铺散在接连成排的吉他商店和音乐机构上，与明灭闪过的车灯交错着，为街景镀上暖橘色的辉，时不时传来悠扬的乐曲，一切都如此迷幻和浪漫。

        贝丝微微拖着步子，她的鞋不太合脚。码数是以前一向穿的，贝丝确认过，也许她又长高了。不过即使她穿着这双鞋跟有2英寸那么高的鞋，走在乔治旁边也才到他肩膀处。正暗暗比较身高的贝丝，突然被乔治拉在街边的长椅上。

        “怎么了？”

        乔治半蹲下来，默不作声拉起她的脚，贝丝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的一惊，下意识去躲。

        “别动！”他低低呵斥了一声，贝丝安分了。

        她看着这个男人低着头，旁若无人地在街上帮自己揉捏脚，他周身拢在融了的夕光里，姜红色的发被光染得像团火焰，好像连带着风都燥热了起来，英俊的面庞隐了，只看得见高耸英挺的眉与鼻骨。他把她的脚捧在膝上，眼眸低垂，看起来沉默而虔诚，贝丝缩了缩肩，不自然地蜷起手指。

        有什么东西鲜活起来了，是日落时光，是姜红头发，是酸胀的脚，还是莽躁的心跳。

        “乔治！”她像梦醒了一样，惊叫出声，努力让血液回流到漫流的状态，贝丝从他手里挣回自己的脚，提过鞋子胡乱套上去，解释道：“不用这样，谢谢，嗯，这种事我可以自己来的。”

        “我是你的助理，贝丝，享受我的一切服务，这是你的权利。”

        一切服务？“不不不！”贝丝摸索着扣好鞋子，“你的价值应该发挥在其他地方，而不是做这些琐事，你不是我的仆人。”

        乔治蹲下身，帮她重新扣好交错的鞋扣，他没有起身，半蹲着抬头，“我很确定，我的职责是照顾你的一切。”

        他这样坦荡，贝丝更局促了。

        一位路过的青年冲他们吹起口哨，贝丝怀疑自己听错了，那人居然高喊了一句：“答应他！”她回头才发现这场面太像求婚了。

        “快起来！”她慌忙去拉乔治，而这个赖皮居然也要自己答应他。

        “答应什么？”贝丝要抓狂了！

        乔治反倒委屈起来了：“如果你不答应我照顾你，那就是我的工作失职，你希望我被炒鱿鱼吗？”

        居然有人开始围观他们了，贝丝拗不过连忙答应，还讲了一通保证，把他连拉带拽扯起来后，贝丝气呼呼地撇下乔治埋头往前走。

        “嘿，小心你的头！”乔治及时拉开她，如果贝丝在走几步就会撞上路人。

        贝丝回头，余光里是漆黄的围栏和门店，有什么东西明灭着，可能是车流和路灯，可能是玻璃橱窗上的串灯，也可能是穿着亮片时装的丽人，但那些东西都隐去了，都成了不甚重要的背景和旁白。

        只有乔治，他站在微暗朦胧的黄昏里，他的眼晃着一抹浮金，绚烂瑰丽又那样触目惊心，闪耀着腐烂的绝望的气息。

        恍惚觉得密涅瓦的猫头鹰从黄昏里飞来，停立在她肩头，贝丝感受到了，那是她的不安和逃避。

        她曾在无数个黄昏里深感焦虑，太阳西沉，那光好像全沉到她心里，吞噬着她，剥夺了她。只有在夜里，在月下，她才觉得自如，就像回到母亲子宫被羊水包裹着那样安然。

        “因为我害怕。”贝丝突然轻声说。

        “什么？”

        “为什么想看日落，因为我害怕。”她在回答乔治的那个问题。

        在母亲去世后的那些年，她一直无法接受天黑的过程。那时她站在黄昏里，怎么喊也没有回应，如身至荒原旷野里，痛苦在夕阳里不停翻涌，到处都是血色。

        她想走出黄昏，真正去接受它，想看它完整地落寞下去，那一定很壮观。

        “我母亲，是的，我从没叫过她妈妈。她在我15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起先她说那只是普通的感冒，但一直没能好起来。我根本不知道，每天只想着怎么逃课，怎么对她撒谎。我不喜欢学校，不喜欢别人欺负我，而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乔治僵立在那儿，她每说一句话，他心里的钝痛就深一分，四肢已全然麻木。

        “那天我回到家，推门进去，没有任何征兆，她连挣扎都没有，到死都没有闭眼，保持着仰着头的姿势，一直盯着我的照片。夕阳洒了一屋子，好像到处都是血。”

        贝丝摸了摸脸，她竟然一滴泪都没流出来。

        “每逢日落，我总觉得她在看我。我不该害怕日落，就像我不该害怕她一样。但我确实那样做了，她的眼睛都不是我合上的，那之后甚至我隐隐觉得开心，因为我不用再上学了乔治，我是最差劲的孩子，是个逍遥法外的罪犯。”

        是日落见证了她的罪行，此时她站在黄昏下，身边人来人往，她突然觉得安全，此时卸下了伪装也没关系，没有人会指责她。

        乔治看着贝丝茫然的脸，突然想起莫丽曾指责过他的所作所为是一种屠杀，他在泯灭贝丝的本性。那时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摆出的选择，对贝丝来说意味着什么。

        而现在，他清楚地意识到，他才是凶手。

        是他逼迫贝丝独自承受了人生的晦暗，面对罪恶和幸福的选择，她在自我拉扯中审判了自己。她的罪恶感告诉她：贝丝·格林是个差劲至极的女孩，没有人会爱这样的人。如果她想拥抱这段婚姻，就要埋藏和欺骗这段回忆。

        但怎么可能呢，人生从来就不全然是美好光明的，包含了阴翳和黑暗，才算完整立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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