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岑长寒冷的冬夜，我屡次哭喊着寅宸哥的名字，从恶梦中惊醒。

        子夜时分的柴房显得格外宁静。除了随遇而安的蟋蟀偶尔幸福欢快地轻唱几声，便是被我极力压得很低很低的抽泣声。双手环抱着因寒冷而不停瑟瑟发抖的双腿，我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墙角的草堆里。蓬松凌乱的长发错踪杂乱地披散在我的身后跟额前。让我突然像极了一个穷困潦倒流落街头的乞丐。

        窗外，皓月当空，亮如白昼。我伶小纤弱的身影透过如霜的月光孤独地突自映在墙上。

        寅宸哥他现在在做些什么呢？我抚摸着手里冰冷的兔儿爷痴痴地想。

        此时的他会不会亦在望着窗前这轮皎洁的明月想念着我？天亮之后，他会不会风尘仆仆地从北京赶来救我？他会的！一定会的！不管发生过什么。我深信他依然是爱我的。他绝对不会置我于不顾！让我独自承受这种非人的相思之痛！

        缄默于心，天真得自我安慰祈祷着。突然恍惚觉得，窗外的月亮地里似乎有人说话的声响。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踏着如霜的月光，渐渐的仿佛越来越近。我为之一振，于是拼住呼吸，侧耳倾听。慢慢的，她们熟悉的音浪终于被我艰难地扑捉到。以至于让我清楚的分辨出，她们其中一个是李妈，另一个是辫儿。

        “你们快放我出去！”不由分说，我疯狂地扑到窗前，拼命地向她们喊。

        “小姐！您就别闹了！今晚太太根本就不在！”倏尔，房门“吱嘚”一声被推开。李妈和辫儿一前一后打着灯笼走进来。

        “李妈！我求求你！放我出去！”我近乎狂乱地扑过去一把抓住她，痛哭流涕地乞求道。

        “小姐！李妈对不住你！”她不容分说，慌忙将我死死攥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用力掰开。然后左右为难地别过脸去，“太太已经严令。谁要胆敢放走小姐，太太就会立刻清理门户，绝不姑息。这次，太太念及柳妈劳苦功高的份上，才格外开恩使其幸免于难。没有当真追究她的责任。小姐慈悲，您就看在我们主仆多年的份上，饶过我和辫儿吧！”

        李妈生性狡猾，但胆小怕事。见我如今走投无路，无奈屈尊降贵地有求于她。她为明哲保身，置身事外，更是谈虎色变。见她实在为难，我仿佛霜打的茄子奄奄地重新走回柴房的角落里。落寞地依偎着墙壁我慢慢蹲下。眼眸里瞬间燃起的希望之火再次彻底熄灭。我绝望地望着窗外，不争气的眼泪再次掉下来。为救我逃出樊笼，柳妈不幸备受牵连。迄今望月楼中闭门思过。我的确不该再接二连三地牵连无辜。

        “对不起，小姐！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为讨好太太，全把你的话当成耳旁风。”辫儿战战兢兢地双膝跪地。她痛心疾首地握住我冰冷的双手，自惭形秽得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由衷地看了她一眼，没有痛骂亦没有埋怨。我只是不受控制地慢慢缩回了手，一言不发地别过脸去。委屈隐忍的眼泪如同抛沙般掉在地上。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她这张太过精致的嘴脸，是我一生的梦魇。让我看了就忍不住瑟瑟发抖，噤若寒蝉。

        李妈见我对辫儿心存芥蒂，她老练地莞尔一笑，慌忙企图帮她解围道：“小姐，这是辫儿刚刚下厨专门为您炖的燕窝粥。您趁热快吃点，好暖暖身子。这蹄子是给您负荆请罪呢！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好歹绕就她这一回吧。”

        望着李妈手里那碗热气腾腾的燕窝粥，我冷若冰霜地白了一眼，然后不屑一顾地立刻拒绝道：“谢谢你们的一番好意！我实在没有胃口。”

        李妈突然碰了一鼻子灰，她奴颜婢膝地一笑，然后悻悻地将粥慢慢放回桌上。想是唯恐我对她今日的见死不救而心生怨恨，她便赔着笑脸慌忙为自己歇斯底里地开脱道：“小姐。我和辫儿亦是被生活所迫，身不由己——”

        “没关系！”我装作蛮不在乎地打断她，突然冷笑道，“你们这亦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完全能够理解！”

        见我说话句句夹棍带棒，一味地冷嘲热讽，她咬紧牙关，忍气吞声地装作若无其事。踌躇片刻，她才笑意不达眼底地又赔着笑脸道：“不知小姐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你们如若要真心帮我，那就麻烦你们回去亦给柳妈送幅被褥。她年老体衰，又患有风湿痛。我真心怕她承受不住这种折磨。你们最好将这碗燕窝给她一并带上。我就已经感激涕零了！”

        “小姐。这碗燕窝还是您留着。回头我再做一碗给柳妈送去便是。”沉默不语的辫儿突然插嘴道。

        “不！就这一碗给她送去。”我无意与她较真，只是担忧柳妈心切，故而坚执己见，“望月楼中，终年不见天日，潮气重得很，你们还是带去给她驱驱寒吧。都是我不好，拖累了她。”

        “小姐，您千万亦要保重身体！夜里柴房寒气凶得很。您仔细着了凉。我将您平时最喜欢穿的这件貂裘大氅给带来了。”李妈说着从包袱中小心翼翼地取出衣服。她不顾我一脸嫌弃。不由分说，便迫不及待地给我披在身上。

        “十层单不如一层棉。倘若小姐真是怕冷，还是躺下盖上棉被焐一焐吧。”辫儿趁着李妈不备，她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我挤挤眼，然后一头雾水地便要扯掉我身上的衣服。

        “辫儿！”可就在这时，李妈暗中极其严厉地白她一眼，然后不知所措地假势咳嗽了数声。她手忙脚乱的神情和怪异的举动，让我顿生疑惑。

        辫儿望着李妈犀利的眼神，噤若寒蝉地将手不情愿地慢慢缩回去。她望眼欲穿地看着我，慢慢站起身子。她讳莫如深的眼眸里，瞬间充满怜惜和同情。

        我孤疑地看看李妈，又好奇地望望辫儿，一时之间竟不知她们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李妈唯恐我看出破绽，从中发现蛛丝马迹。于是她急中生智冲我一笑，慌忙措词掩饰道：“天色已不早了。小姐快休息吧。褥被铺盖都已铺好整理妥当。我们亦该回去交差复命了！”

        李妈笑靥如嫣地说着，见辫儿呆若木鸡地望着我，一动不动。像是对她的话恍若未闻。她忍不住怒火中烧，暗地里使劲用力狠狠拧了辫儿一把。辫儿呲牙咧嘴地拼命忍着锥心蚀骨的疼痛，不敢作声。豆大的泪珠控制不住地掉在地上。李妈恶狠狠地瞪她一眼，这才气呼呼地率先匆匆走出门去。

        辫儿慢吞吞地走到门口，倏地将脚步停住。她不顾李妈的冷眼旁观，暗中中伤。再次回眸讳莫如深地望着我。瞬间再亦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

        望着眼前令人扎心的一幕，我的眼睛突然亦湿润了。我忍不住猛可地转过身去。只听门外李妈气愤地狠狠骂道：“你这蹄子，没来由的哭作什么？是你爹死了，还是你娘亡了？”紧接着外面传来一阵房门又被上了锁的声音。

        顷刻间，柴房又恢复了起初的宁静。蟋蟀亦接着欢快地轻唱起来。一时听着李妈和辫儿的脚步渐渐地远了。我迫不及待地趴在地上，借着清幽的月光开始研究搜摸我的貂裘大氅。刚才辫儿像是有意在向我暗示些什么。不料竟被老奸巨猾的李妈暗中打住。辫儿她是不是想要提醒我，在我这件厚厚的貂裘大衣里藏有房门上的钥匙呢？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暗中一阵窃喜。于是我打起精神匆匆将大衣的口袋，领袖，甚至衣服的侧边，每一处，每一个角落都不肯轻易的放过。我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进行搜查了一遍。但最终却一无所获。望着这件令人充满了玄机和神秘感的大衣，我禁不住大失所望。由于实在不甘心，所以我小心翼翼地重新又将大衣从头至尾地搜摸了数遍。我这才绝望地又坐回墙角的草堆里。这亦许是我太过于敏感，太过于渴望逃出樊笼的错觉吧。我默默说服着自己。不要对侥幸逃出柴房寄予太大期望。我必须跟母亲正面交涉，继续据理力争，努力说服她回心转意。

        一时主意打定。我起身穿上寅宸哥给我买的这件白狐高领的貂裘大氅。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衣服上这层柔软而又轻盈的茸毛，我冰冷僵硬的身体顿时感觉暖和了许多。这种温暖酥痒的感觉，就像是寅宸哥紧紧地将我抱在他的怀里，然后我紧紧地贴着他厚实的胸膛，偷偷嗅着他淡淡的体香，真情流露中而发自内心的一种温暖。我情不自禁满足地偷笑着坐回草堆里，然后苦中作乐。我用棉被将自己紧紧地包裹在中间。举首遥望窗外那皎洁的明月，我耐心期待着奇迹的出现。满心祈祷寅宸哥他明天一定能够来上海救我脱离苦海！

        不知不觉中，黎明的曙光终于慢慢来临。一声悠远无奈的叹息，突自隐约从窗外传来。我本能地睁开干涩酸痛的睡眼。只见一个披头散发，形如骷髅的黑影，正飘忽不定地立在黑黢黢的窗外。我原以为是传说中的僵尸出来拜月，立刻被吓得毛骨悚然，四肢发软。

        待一阵惊憟过后，我硬着头皮偷偷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望着窗外感觉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刹那间，我目瞪口呆地愣住。只见母亲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地正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外的寒风中。此时的她神情呆滞，面如土灰，就像是一个精神病院中大病刚刚发作过后的病危患者。望着眼前如此狼狈和落魄的母亲，我的心如同刀绞一般，简直疼得无以复加。

        母亲生平要强，这在整个商界是众所周知的。而在我的心目中，她亦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最精致的女人。可如今的她一反常态，落魄狼狈到甚至不修边幅的地步。不由惹人扼腕叹息！

        “妈！”我突然情不自禁地扑到窗前乞求地喊，“求您先放我出去好不好？”

        “婉淸！你不要怪妈妈狠心！请你相信妈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母亲弱不禁风地站在窗前。她濒临崩溃地望着我，痛苦地闭上眼任凭汹涌的泪水施虐地夺眶而出。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她掉眼泪。她从来没有表现得像今时今地这么脆弱和无助过。见我泪流满面地望着她，泣不成声地许久说不出话来。她伤心欲绝地向我破天荒地痛哭流涕，“妈妈为了解除你跟寅宸的婚约，不惜将你舅父逼上了绝路。妈妈已经彻底斩断了你的回头路。就算妈妈同意放你回北京，即便是寅宸他能够原谅你，包容你。但你的两个舅妈能再接纳你吗？尤其是你大舅妈，她现在恨不得将我们母女俩碎尸万段，大血八块，挫骨扬灰。婉淸！你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听妈的话，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不，妈！绝不——”我狂乱地冲她摇着头，拼命哭喊。

        “婉淸！你必须接受这个事实。请你不要恨妈妈。妈妈这都是为了你好，亦是为了陆家好。”

        “不！我不要！妈，我恨您！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孩子！为妈的是残忍。但我亦是被逼无奈，身不由己！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命苦，进不得陆家的门，做不得陆家的媳妇！”

        “您到底想要说什么？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什么是出于无奈？什么是身不由己？什么是要怪就怪我自己命苦？您能不能再说明白一点？”我拼命向她哭喊着，心中突然燃起的怒火顿时堵塞在胸口。我感觉浑身一阵痉挛，整个身体便渐渐开始变得麻木。思想与意识亦越来越紊乱。我还想继续吵闹些什么，可我最终变得头晕耳鸣，满目金星。身子突然不受控制地向前一栽，我便重重地跌倒在柴房的草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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