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可老天这次给陆家开得玩笑未免亦太大了。就在我和寅宸哥即将成亲的节骨眼上，陆氏煤业突遭变故，亿万资产一夜之间付之一炬。

        为了走出困境，陆家不得不变卖祖业，被迫弄得倾家荡产，债台高筑。原本还在富裕繁华中欢欢喜喜地筹备着婚事的陆家，瞬间在新年的氛围中沉寂下来。

        大舅妈终于承受不住这沉痛致命的打击病倒了。舅父亦闷在屋里足不出户，一时只与烟酒为伴。终日消沉潦倒，苦不堪言。摞起来比天高的赔偿巨款以及业界强烈的负面影响，压得寅宸哥实在喘不过气来。

        为了另起炉灶。春节一过，寅宸哥又不得不去外面四处奔波。

        陆家那些昔日的世交好友，如今见陆家衰落，个个都变得趋炎附势，两面三刀。有的碍于脸面的，多少还能帮衬些。有些不要脸面的，干脆称病闭门不见。亲朋好友们逐个走访下来，数一数凑来的款子却并没有多少。

        想想现在这年头亦真够让人辛酸的。当你有钱有势的时候都争先恐后地抢着跟你义结金兰，称兄道弟。当你不慎跌入低谷之时，就像你得了不治的瘟疫，个个都对你避而远之。为什么现在的人都变得这样现实？这样诡计圆滑？而没有一点真情可言？

        《三字经》里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可我却一直在琢磨。到底是低俗肮脏的环境改变了人，还是肮脏低俗的人改变了这无辜的世道？想是两者亘古交替，潜移默化，无休止地恶性循环才会有了今天趋利避害的局面。让人尴尬的人情冷暖，在利用和利益面前是那么的渺小。渺小得甚至微不足道。落马之后的世态炎凉，才是人性最薄凉最真实的写照。

        落魄后的众叛亲离和世态炎凉叫人心生钝痛。面对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局面，寅宸哥痛不欲生，但又无计可施。

        人走茶凉之余一声空叹，空城旧梦不过一曲离殇。

        阴历年，就这样在陆家乱糟糟地过去。没有给人留下一丝一毫的眷恋。

        大舅妈终究还是大病了一场。到了元月初三，这才稍加好些。

        拖着病体，她将家里所有仆佣都传唤到了屋里：“这树倒猢狲散。如今，陆家已如临深渊。只剩下一座空门面。外表看似体面，可内里空虚。大家都拿些钱财，各奔前程去吧！”

        众家丁闻言，皆哭成一片。

        大舅妈见此情形，进退两难，亦忍不住泪雨婆娑：“如今陆家已经今非昔比了。虽然你们都是陆家用了几辈的旧仆，但陆家已银囊皆空，再亦动用不起你们。尽管我对你们亦是心存感激，难以割舍。但我还是不得不狠心撵你们出去另谋出路。到了外面，你们若是招人欺负，或是有求于人的难处，就尽管来吱一声。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我说句话，多少他们还会给我这京城第一绣女三分薄面的。你们每人多拿上三个月的工钱，各自到外面去寻个好前程。陆家现在能为你们做的，亦只有这些了。请大家多多珍重，都好自为之吧！”

        泪流满面地说完，大舅妈命管家老李一一给发放了钱财，这才将众人硬送至门外。

        陆家为了节省开支，不得不狠心辞退大部分的仆佣。各房各屋里，除了留用自己的体己亲信，闲杂人等一概撵了出去。

        自从陆家出事后，外面都言传着雯清表妹和霍家的婚事亦有些靠不住。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凡事都讲究个门户对称。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无火不生烟。细细想来，恐怕此事倒亦像是有几分真切。虽然陆家所听到的只是从门缝里挤进来的闲言碎语，但这让陆家终究还是有些揣揣不安。

        遂舅父和舅妈们商议一番，正要差人去霍家探个究竟。不料，这时竟听到院中突然有人在喊：“亲家在家吗？”

        诧异之余，众人寻声望去。却见正是霍家夫妇站在门外。

        舅父舅妈们不由一愣，惊诧之余，慌忙迎了出去。

        大家彼此见过礼，大堂之中落了座。只见雯清的公公霍翁胥一脸凝重接过茶来道：“我刚至家中便听说陆兄府上出了祸事。不敢耽搁，便迫不及待的冒昧赶来了。”

        舅父怅然一笑：“说来惭愧。事出突然，打得人措手不及。情急之下，不得不变卖祖业，以解燃眉之急。如今矿上已是一片狼藉，只待筹备资金修复重建。陆某不才，拖累贤弟操劳了。实在惭愧！”

        “陆兄说得哪里话？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见外呢？”霍翁胥不愧为官场中人，他开门见山，反宾为主，句句正中舅父的软肋，“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人这一辈子实属不易。风头浪尖，血雨腥风里滚打摸爬。酸甜苦辣，让人尝尽心酸。官场之中亦是如此。不过，一切灾难总会过去的。你亦不要太过悲伤。等雯清过了门，我们在浙江安顿下后，我会尽量想方设法。看能否助陆兄一臂之力，使其早日渡过难关。”

        “大恩不言谢。那就有劳贤弟了！”舅父闻言感激涕零，慌忙起身拱手致谢。

        如今看来，那霍家悔婚一事，纯属子虚乌有。

        中午，舅父备下酒宴招待霍家夫妇。到了下午，方才派车送他们家去。

        大舅妈看着霍家夫妇的车子渐渐走远了。这才回头向舅父道：“霍家今天话虽这么说，但雯清的嫁妆是断不能少的。倘若日后他们翻起脸来，咱们家小姐在他人檐下，亦不至于抬不起头来。”

        “夫人所言极是。”舅父毫无异议地道，“只是迎亲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九妹到现在怎么还迟迟不见抵京。寅宸和婉淸的婚事到底该怎么办啊？”

        “按说阴历年一过，就从下江动身起程。这亦该到了？”大舅妈亦禁不住满腹疑惑，“我看不如这样吧！孩子们的婚事先筹备着。等九妹妹一到，咱们再作商议。”

        “现在亦只能这样了。”舅父颓丧地叹了口气，气馁道，“陆家的前途和希望亦只有寄托在婉淸身上了。依仗曹家的财势，我看足以能解救我们陆氏脱离苦海。只要寅宸和婉淸结了婚，那么日后，九妹就是不管我们的死活，她亦总该为婉淸考虑考虑吧。陆家能否东山再起，亦就看此一搏了！”

        “我看老爷趁早还是不要打这如意算盘的好。”大舅妈却不以为然地道，“九妹妹虽然富裕，但她冷傲孤僻，是个有性之人。我看她并非等闲之辈。这么多年能够独挡一面，把整个曹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又把事业做得这样强大，这说明自有她做人的道理。不管怎样，毕竟我们是骨肉至亲。如今陆家有难，坦白来说，她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坐视不管的。但这亦要顺从天意，看我们陆家的造化了。”

        舅父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然后，两人相继慢慢走进屋里。

        辫儿站在游廊的柱子后面，见他们都进了屋。这才鬼鬼祟祟地走出来。

        听她说完舅父和舅妈送走霍家夫妇后的一段对白。我却并不感到惊讶和悲愤。亦许是我被爱情所冲昏了头脑？亦许是我出于太爱寅宸哥的缘故？所以让我对此而感到无动于衷。

        辫儿却心急如焚地道：“小姐。舅老爷居心叵测，他这是要借助您的婚姻而谋取曹家的财产呢！”

        “你休得胡说！舅舅根本就不是那种惟利是图的小人！”我狠狠地白她一眼，然后厉声喝道，“你危言耸听！居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简直让人发指！此事就此而止，以后不许再提。更不许告诉我妈知道。否则，以她的性子，她非跟舅父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见我一反常态，突然大发雷霆，辫儿吓得立刻不敢再言语。辫儿曾陪我一起在深闺中长大，她毕竟比我年长几岁。所以，我亦不好对她太过苛责和严厉。

        我原以为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可谁曾想？冥冥之中，它带给我的伤痛，竟让我一生罄竹难书。

        那天夜晚，苍穹中的明月将大地上的积雪，照得格外分亮。

        大雪初晴，夜如同白昼。我和寅宸哥偎依在窗前默默地仰望着天际边的星星。突然听柳妈回禀，我

        母亲已抵至京中。欢喜之下，我拉起寅宸哥便欣喜欲狂地向外跑去。

        一路欢天喜地的到了陆家的前厅里。只见母亲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端坐在炕上。辫儿丫头低垂着眼帘，一副惟命是从的样子站在一边。原来，舅父舅妈们亦都早已闻讯赶了过来。见他们底气不足地都垂着头，神色尤为凝重。一不股祥的预感突然像涨潮的海水迅速地淹没了我的心头。

        见我跟寅宸哥如胶似漆地牵着手，一同进来。母亲不由分说，便向柳妈厉声喝道：“赶快去给我收拾小姐的衣物。咱们今晚就离开陆家！”

        “妈，您这是要干什么？”我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慌乱之余，我本能地望向辫儿。看着她胆怯的眼神，我忽然明白了一切。于是我忍不住怒火中烧，气急败坏地向她吼道，“你这贱蹄子，乱嚼舌头！你究竟都跟太太说了些什么？”

        “这根本就不关她的事！”母亲却不动声色地冷言替她辩护。

        八面玲珑的小舅妈见事态不妙，于是她亦步亦趋地陪着笑脸向母亲道：“九姑奶奶莫生气。今晚先住下。若是陆家有得罪姑奶奶的地方，等明个慢慢说明了。我们陆家大小给姑奶奶磕头赔罪便是！”

        “住下？”母亲突然冷哼一声，“住下我还怕有人借机谋财害命呢！”

        “九妹妹真会说笑。”大舅妈见母亲说得严重，亦忍不住陪着笑脸道，“咱们都是自家骨肉，又有谁会忍心害你！”

        “黄鼠狼给鸡拜年，你们少跟我来这一套。”母亲蛮横地将脸一转，狂妄的语气透着极度的气愤与尖酸，“跟我关公面前耍大刀，你们似乎都还嫩了点儿！”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向来做事沉稳的舅父终于忍不住地拍案而起，“自打一进门，你就夹棍带棒的。谁招你惹你了！我们是让你来商量孩子们的婚姻大事的。不是让你来无理取闹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恐怕哥哥您是得陇望蜀吧？”母亲话中带刺，不屑一顾地望着舅父。突然冷笑一声，“既然我们曹陆两家有婚契在先，那我陆振瑛今天无话可说。不管你有何居心，我只好履行我的承诺。但是在我兑现诺言之前，我却没有看到你们陆家有丝毫的诚意！”

        舅父面对母亲蓄意挑衅的眼神愣怔片刻，不卑不亢的语气却明显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疏离：“那你究竟想要多少？”

        “不多！这对你们陆家来说，简直九牛一毛。”母亲冷冷地望着舅父。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叫所

        有在座的人不由得一怔，“我要一栋宅院和三千亩上好良田作聘礼。”

        母亲从容不迫的声音像是一把锋刃无比的利器，活生生地剜进了每一个人的心。

        看着她盛气凌人，咄咄逼人的样子。知道她在存心刁难舅父。我兵贵神速地慌忙措词企图帮助解围：“妈，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跟寅宸哥一生一世地在一起。”

        “不知羞耻的东西。你吃了烧糊的卷子油蒙了心了。”母亲对我的苦苦哀求竟置之不理，一味风声鹤唳地臭骂道，“什么都不要！难道你想喝西北风啊？”

        望着凶神恶煞和几乎气结的母亲，我突然发现她跟从前已是判若两人。眼前的她是那么的陌生和不近人情！以前不管我犯下多么严重的错误，她从来都是不动声色的。那时候，她是那么得宠我！那么得爱我！可如今，她却要亲手毁掉我的幸福。即便是舅父有觊觎曹家财产之嫌，但毕竟他们是斩不断的手足之亲，亦不至于闹到这种撕破脸的地步。再说，她曾经亦跟我说过，我和寅宸哥将来就是曹氏产业的继承人。难道这些她都已经忘了么？

        “简直胡搅蛮缠！”舅父突然将衣袖狠狠一甩，然后差点没被她呕得背过气去，“你明明知道，陆家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你却仍然苦苦相逼。万万没有料到，你竟然亦是一个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卑鄙小人。看我陆家如今败落，你想试机悔婚。我告诉你。只要我活在这个世上一天，你的阴谋就休想得逞！”

        “哥哥您还不算是个老糊涂。终于算是被你说到点子上了。”母亲最后终于使出杀手锏，她咄咄逼人的目光透着一股寒气，直勾勾地瞪向舅父的瞳仁深处，“既然我们私下达不成撤消婚约的协议，哥哥就休怪妹妹翻脸不认人。那咱们明日就到法庭上决一高下！”

        寅宸哥见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情急之下，他竟拉住母亲的衣角扑通一声跪下：“九姑妈，您一向最疼侄儿！请您看在祖宗的份上，千万不要拆散我和婉淸。虽然我们俩个是指腹为婚，但是我们从小亲梅竹马，一块长大。我们的确是真心相爱的。我向您保证，将来我一定会给她幸福的！”

        “你们把整个好端端的陆家都给毁了。你拿什么给她幸福？誓言吗？今天我算是看透了。你们陆家没有一个好东西，大人孩子都学会花言巧语了。”母亲望着频临崩溃的寅宸哥，心有不忍地突然再亦说不出话来。就这样愣了好久，她才终于俯下身子，将声泪俱下的寅宸哥慢慢扶起。她摸索着掏出手帕心疼地给寅宸哥擦拭了泪，却言不由衷地道：“好侄儿，像咱生得这副好模样，风度翩翩的,又一表人材。咱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好媳妇找不到。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呢！你千万不要怪姑妈狠心！这辈子注定的是姑妈对不起你！”

        母亲对寅宸哥凄婉地说完，狠下心来转身向我道：“走，跟妈回下江去！”

        “不！我不回去！”我却固执己见地向她痛哭流涕。见她大意已决，我惊恐万分地欲要夺门落荒而逃。

        “来人！把小姐给我绑了！”母亲见我誓死不从，她突然冲门外雷霆万钧地喊。

        果真，来福，阿旺，有财三人，应声进来。看来，母亲这次竟是有备而来。

        “你这是要干什么？难道你当真疯了么？”舅父嘶声力竭地冲到母亲跟前，企图向她做最后的努力与争辩。

        面对舅父气势汹汹的质问，母亲突然没有了刚才的那股戾气和怨怼。她望着舅父鞠瘘甚至有些微颤的身体，她眼角闪烁着光亮的液体，突然顺着她清瘦的脸颊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滑落。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母亲她当真不在乎与舅父这斩不断的手足之情了么？

        “九姑妈，求求您就成全我跟婉淸吧！”面对铁石心肠的母亲，寅宸哥仍旧不死心地跪上前苦苦哀求。

        软硬不吃的母亲对此恍若未闻，无动于衷。只见她仍旧是义无反顾地向来福诸人挥了挥手：“把小姐先带回家去。我随后就到。路上要是出了岔子，唯你们事问。陆家若是有人阻拦，不必跟他们客气。”

        母亲话一出口，整个陆家顿时乱成一团。

        混乱中，只觉有人扛起我来就冲出了陆家。

        黑暗之中，我竭尽全力拍打着那人的脊背，拼命地撕咬他。寅宸哥穷追不舍地紧随其后，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一路狂追不止。

        我抬起头企图大声回应他，不料脊背竟被那人狠狠猛敲了一下。一时之间，我只觉满眼都是飞速即逝的火花，然后便是寅宸哥那低沉惶恐的声音渐渐地远了，清醒的意识最后终于被漆黑的夜色所吞噬。我兀自趴在那人肩上，顿时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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